我的兩個爸爸媽媽
人的記憶能追溯到多早?
四、五歲,還是八、九歲?
那是1950年的夏天,成都籠罩在黏稠的熱氣中,我獨自在家,爸爸的一個朋
友意外到訪。
他在屋子裡四處轉悠,突然指著牆上的照片,好奇地問我:丫頭,這上面誰
是你媽媽?
我踮起腳尖,指著媽媽說:這個,這個是我媽媽。
叔叔搖搖頭,指著另外一位,認真說:錯了,這才是你親媽。
那年我8歲。
多年後,記憶裡都是那一刻的驚奇,就像平靜水面投入一塊石頭,“砰”,一
聲悶響後,剩下無聲的漣漪。
牆上的照片,從我記事起一直就在,上面有姥姥、媽媽、姨母,以及一些我
早已忘記的人。
這個秘密我從來沒有跟媽媽講過,我說不清是害怕她知道後傷心,還是自己
不敢面對非親生的殘酷現實。
1951年初,爸爸和戰友奔赴朝鮮戰場,我和媽媽來不及去送行,媽媽整天以
淚洗面,哭得像個淚人,我還不知離別的滋味。
那時的媽媽早已知曉,遇到戰爭,所有的暫別,都可能是永別。
爸爸不在家的日子,只有我和媽媽相依為命,每個月媽媽都帶我到成都軍區
領14元的生活費。
這14元中,媽媽先給爺爺寄去生活費,再買點肉宴請鄰居吃,感謝大家對我
們母女的照顧,剩餘的錢才是我們的生活費和我的學費。
記得每天中午我去上學,媽媽都會給我兩分錢,讓我回家時買塊冬瓜,那是
我們母女兩人的晚餐和第二天的午餐。
每到假期,媽媽就去幫別人做衣服鞋子添補家用,媽媽外出時,我就獨自在
家看書。
當時我們租的房子緊鄰四川大學學生宿舍,一到畢業季很多書學生都不要
了,媽媽不管我看不看得懂全都抱回來。
有一次,媽媽又抱了很多書,我一點都看不懂,就去問鄰居,他們也說看不
懂,然後告訴我這些是「天書」。媽媽聽說後,從此就把這些書當成寶貝保
管,她真以為是「天書」。
媽媽雖然不識字,但她是最勤勞最善良最愛我的人,我小小的心裡,根本不
願面對她不是我親媽的事實。
1954年,爸爸終於從北韓戰場回來了。
他和幾個戰友相約到自貢組成公車站,爸爸開車技術好,薪水比其他人高
。我和媽媽也到了自貢。一家人終於團聚,生活也大有改善了。
爸爸很寵愛我,他常在外跑車,能買到各種好東西。不知他聽誰說,未打鳴
的小公雞吃了很好。從此以後,爸爸常回家都會帶這種小公雞。直到現在,
我一聽到這種雞,就會產生心裡排斥,實在那時吃太多了。
我的爸爸
1958年,貴州的小舅舅意外遇上他失聯多年的哥哥,喜訊傳來,媽媽將家裡
的老照片全部寄了過去,包括牆上那張有我親媽的照片。
媽媽老家在河南,因為這個哥哥參加了早期的中國共產黨地下組織,身份暴
露後全家被牽連,兄弟姐妹只得四處逃散躲避當局追捕,至今還有兩個舅舅
沒有找到。
照片中的親人,也如那失聯的舅舅們一般,只存在於媽媽黑夜中的淚眼裡。
儘管我從未說過照片中秘密,但我是領養兒早已眾人皆知。
有人說我是棄嬰,因為爸媽不會生育,從孤兒院把我抱回來;也有人說我是
爸爸戰友的孩子,戰友犧牲在朝鮮戰場,爸爸收養了我。
不管哪一種流言,我的出身都沒有污點,那是一個重視個人歷史背景的年
代。在週而復始的運動中,我是幸運兒。
只是這一切,在1959年改變了。
這一年,媽媽因病過世。
舅舅處理完媽媽的後事,說要帶我回貴州。我捨不得爸爸,爸爸也捨不得
我。最終,我選擇留在自貢。
但不久,有人就為爸爸介紹了新對象,我得知消息後又哭又鬧。記得小時候
爸爸常對我說:別人小孩有的你一定要有,別人沒有的,你想要的我也會找
給你。
後媽一進家門,就慫恿爸爸領養她親戚的孩子,我本來就很抵觸她,兩人一
直難以親近。我不願再去上學了,只想早點自力更生不受她的氣。
那時我才體會到不是親生女兒的痛苦。我常常想親生父母為什麼會不要我,
為什麼給了我一個生命,又不給我一個家。
我中斷學業去縣交通局做了一名臨時工。如果媽媽在,她一定不會同意,她
一直希望我去做個銀行職員,很小就找人教我學打算盤。
爸爸、我和女兒
爸爸對我的愛一直沒變,他拒絕了後媽再領養孩子的要求。那時爸爸給市交
通局領導開車,開會時桌上分給他的糖,爸爸捨不得吃,全部都帶回來給
我。
1961年,遇上了三年天災,大家生活非常困難。每個月政府供應半斤肉,這
半斤肉爸爸也全部留給我吃,他從不吃一塊,說自己身體好,不需要。
一晃到了80年代初,舅舅得了癌症,病危中把我叫到貴州。他拿出一張黑白
老照片,上面有我,還有父親、母親、弟弟妹妹,一家五口。
我終於知道,我的親生父親叫劉善榮,曾是空軍機械師。而我叫了十年的爸
爸媽媽,其實是我的阿姨。
我一邊聽舅舅說,一邊想起8歲那年悶熱的午後,那個沉悶的聲音:錯了,
這才是你親媽。
抗戰時期,姨夫和父親是戰友也是連襟,一個修飛機,一個開汽車,並肩作
戰,共同抗日。
1949年,這個稀鬆平常,而又慘烈特殊的一年,兩個袍澤兄弟分道揚鑣,父
親帶著家眷去了台灣,而姨夫留下成了起義投誠人員。
那時,我和姨媽在貴陽的姥姥家,兵荒馬亂中,誰都不曾想到,一轉身,就
是一輩子。
台灣,多麼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那些談台色變的年代,它一秒鐘也沒有在
我的腦海停留過。沒想到,已到不惑之年,竟然和它有這麼緊密的關聯。
1978年,剛當上台灣領導人的蔣經國,與大陸剛復出不久的鄧小平,分
別執掌兩岸,這兩位同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就讀的同窗,正式開始了一場同學
間的博弈。
1979年元旦,中美正式建交,12月18日,中國大陸率先發表了《告台灣同
胞書》,歡迎台灣人民返鄉探親,並保證「來去自由」。儘管台灣當局一概
以「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來回應,但難耐思鄉之苦,台灣老兵回鄉探
親的呼聲日益高漲。
從貴陽回家後,第一時間找到自貢市台辦,請他們想辦法,幫我尋找台灣的
父母。那時我已為人母,看著自己的女兒,突然覺得自己實在太可憐了,長
這麼大,還沒見過親生父母。
1986年5月3日,台灣空軍退役飛行員王錫爵突然駕機返回大陸,世界為之震
驚。
一下飛機,王錫爵便迫不及待地說:“我要和家人團聚,我要求到祖國大陸
定居。”
王錫爵駕機降落在廣州機場歷史照片
聽到消息後,我立刻給王先生寫了一封信。我想他是空軍,我的父親也是空
軍,他們很有可能認識。
不久後,我收到王先生的回信,大意說:他不認識父親,但是他相信,我的
父母如果在台灣一定也很想念我。
看完信的我一下失控,撲在辦公桌上嚎啕大哭,連他都不知道我的父親,那
父親是不是不在人世了?還是父母根本沒去台灣?
1987年,蔣經國宣布開放大陸探親。6個月內登記人數達14萬人。
只要聽到有從台灣回來的人,我就會買一瓶四川的五糧液,一盒自貢火邊子
牛肉,帶上和父母的合照,請他們幫我在台灣登報尋找。
等待電話響起的我
記得那是1988年十月初的一天晚上,我下班剛回家後,收發室有人叫我,
“月琴!有你的電話。”
我問:“哪裡來的?”
他說:“台灣 !”
我一聽“台灣”,人激動得幾乎暈過去,渾身沒有一點力氣,一步也走不動
了。女兒扶著我,從家裡走到樓下收發室去接電話。
但到了收發室,對方已經把電話掛了,說半小時過後再打過來。這半小時,
我感覺比半個世紀還要長。
等電話終於響了,我顫抖著拿起了電話,不知該怎麼開口。還好對方先告訴
我,他是我台灣弟弟的朋友,回桂林探親,弟弟託他轉告我,家人已經拿到
我的消息。
我的眼淚止不住嘩嘩地流,哽咽著問,“我父母好嗎?弟妹好嗎?”
對方說一切都很好,你很快就會得到消息。
10月7號,我終於收到台灣的長信。信中得知,不只父母安康,台灣還有5個
弟弟和3個妹妹。
我一夜未眠,隔天一早就趕到市郵政局打電話,終於接通了,那頭父親才
說:
“喂,你好!我是劉善榮,請講”
我的眼淚便嘩嘩往下流,哽咽著半天叫不出「爸爸」二字。這眼淚中有欣
喜,有激動,也有失而復得的感慨,和一個女兒的委屈。
父親(左二)和戰友在台灣的照片
沒過幾天,我收到電報,要我隔天到成都雙流機場接父母。
我恍恍惚惚,如做夢一般,早早趕到機場,我把父親「劉善榮」三個字寫得
比臉盆還大,等候在入境口。
通道擠得水洩不通,都是迎接台灣返鄉探親的人。接機的人看出來一個就大
喊,這個叫表叔,那個叫舅公,但其實不是。
40年,早已改變了一個人的容貌,也改變了一個家族的命運。
認親的場面荒誕又感人,一個個被叫錯的人最後被一一認走,但我的父母遲
遲不見蹤影。
熱鬧的入境口慢慢平靜下來,我站在那裡各種情緒洶湧而至,父母不來了
嗎?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們?
就在我失望難受,準備離開時,突然看到裡面走出一對年長的夫婦,推著如
小山一般的行李車。
是至親,終究一眼就能認出來,我確信他們是我的父母,趕緊舉起手中的牌
子。
果然父親看到了他的名字,往我這裡走來,示意我把牌子放下。母親一路小
跑抱住我,不停說:“孩子,不是媽媽不要你,不知時局會成了這樣。每天
晚上關家門,都好像把你關在門外一樣。 ”
2001年我到台灣和父母親的合影
在機場賓館休息時,我和父母躺在床上閒聊。幾天未睡,說著說著就打起盹來,迷迷
糊糊中突然一下被驚醒,發現父親正湊在我的臉前仔細端詳,一邊看,一邊滿意說:
嗯,不會錯,是我劉家的孩子。
父親離開我時,我1歲;母親離開我時,我3歲;現在,我46歲。
這次父母只有一個星期的探親時間,兩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把能帶的禮物都帶了。大
到錢、首飾,小到一捆衛生紙。
父母沒來前聽說,有台灣老兵回鄉探親,見到老家兒子一家人只有一條褲子,出門得
輪著穿。他們想著我也肯定還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回到自貢,看到我的工作、生活都還可以,父母最感謝的自然是阿姨。父親拉著姨夫
的手說:“老張呀,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謝謝您,謝謝您把女兒照顧得這麼好……”
1949年多少骨肉離散,多少悲歡被年輪肆意碾壓,我只是極其少數的幸運兒。
得知我找到父母,姑父再三交待我,千萬不要張口問父母要這要那。他說,你父親帶
著台灣一大家子人也不容易。
1995年,我首次前往台灣,因為要證實和父親的關係,我去公安局把姓改了回來。
看著身分證上「劉月琴」幾個字,我心裡很矛盾,既欣慰又難過,想到早逝的姨媽,
和那麼愛我的姨夫。
這次台灣之行,我才知道,我的父親竟然那麼優秀,在台灣航空迷與軍事迷
中知名度很高。
父親於1922年出生於上海。1937年淞滬會戰爆發,上海淪陷,16歲的父親
跟著大哥離家到柴油廠當學徒。隨後,父親先後考入漢陽兵工廠、中華民國
航空委員會第二飛機修理廠。
從1940年11月1日起,父親正式進入中華民國空軍服務。1941年的8月14
日,是父親大喜之日,父親花費12元辦了兩桌酒席。菜餚吃到一半,警報突
然大響,日軍炸彈已投擲到飯館附近,賓客匆匆離散躲避警報,還沒開始的
宴席也草草收場。
1942年,父親調到雲南昆明第4飛機修理工廠修理蘇聯製的戰鬥機和轟炸
機。那時,日軍常常空襲昆明。不少被日本人收買的漢奸,會往天空打信號
彈為日軍轟炸機指引方向。為了干擾日軍的轟炸,父親他們也被動員到空曠
地帶向空中打信號彈。
直到1942年年底,美國「飛虎隊」進入昆明痛擊日軍後,昆明的轟炸才停
止。當時「飛虎隊」的主戰場在緬甸,但戰鬥中受傷的飛機都會被送到昆明
修理。從p-40戰鬥機上佈滿的彈孔,父親完全可以體會緬甸上空戰鬥的慘
烈。
父母和大弟弟1945年在貴陽
在戰況最緊張的時刻,我和弟弟相繼出生,父親無暇顧及家裡,母親只能帶
著我們回到貴陽姥家。
1945年2月,父親奉命到印度盟軍空軍學校深造,回國後被派到四川遂寧空
軍「十二偵查隊」報到。母親帶著弟弟前往駐地和父親團聚,父親一見面看
我不在,就著急問:老大呢?
我留在貴陽,由姥姥阿姨照顧了。父親雖然不願意,但也實在無暇顧及。
對抗勝利後,父親被調往北平,我的妹妹也呱呱墜地。家庭還未完全團聚,
內戰就爆發,父親隨部隊前往東北。
1947年的3月,父親奉命搭乘專機前往長春搶救一輛故障偵察機。故障排除
很順利,正準備離開時,戰局突變,機場已被解放軍包圍,父親被困在機場
內。
機場內的父親,形式危急到絕望時刻。
恰巧中央派一輛專機迎接東北地區國大代表到南京開會。
機場已被包圍,專機遲遲起飛不了。東北行轅主任下令守軍務必將包圍圈打
退五華里,使專機得以起飛。
父親萬幸擠上這架專機,在砲火硝煙中撤離長春。只是安全歸來的父親沒有
想到,他的衣物早被單位收繳,隊裡早已傳出他陷入包圍被俘的消息。
1948年戰事吃緊,父親隨部隊撤回南京大校機場,而後頻繁輾轉於各戰區搶
修故障飛機。
年底,懷有身孕的母親帶著弟弟妹妹,隨其他空軍眷屬從上海搭乘大江輪赴
台。三天三夜才抵達台灣高雄,一個她從未聽聞的地名。
那時的母親也就二十多歲,燙著時髦俏皮的短髮,我也不知道大著肚子還常
常暈車暈船的她,是如何一路吐到海峽對岸的。
從高雄,母親再搭火車到了靠近台北的桃園。多好聽的名字,那裡當時是
“難民村”,房子是日本投降後留下的,專門安置這些從大陸遠道而來的軍
隊眷屬。
父母親帶著弟弟妹妹在台灣眷村
母親不知道戰爭何時結束,也不知道丈夫何時歸家,更不知道何時能見到滯
留大陸的長女,一切都只能聽天由命了。
父親則留在南京機場繼續工作。敗局已定,大部隊陸續撤走,機場最後剩下
兩架漏油的偵察機,南京即將解放。
走,漏油的飛機可能在中途墜毀;不走,被俘不說,家眷都在海峽對岸苦苦
等待。
情急之下,一位機械師突發奇想,何不嘗試用口香糖來填補這些彈孔呢?
正好有人帶著幾包口香糖,於是現場分給眾人。大家放在口中嚼軟,再混合
沙土填入彈孔,一連好幾層,然後將飛機駛入高空,利用寒冷空氣將混合物
凝固,幸運解決潤滑油滲漏問題。
父親和戰友們,就這樣坐著用口香糖堵住彈孔的飛機,於1949年2月順利飛
抵台灣。那時三妹已經出生。
我和父親的合照被掛在了台灣家中最顯眼的牆上。
猶如8歲那年成都家中,母親的照片一樣。
1959年,一項特殊任務降臨在父親身上。
為維持台海制空權、收集大陸情報,美國資助最先進的「巫毒式」RF-101偵
察機部署在桃園基地,成立12偵查中隊。身為優秀機工長的父親被派往日本
琉球的美軍基地,接受20週的維修訓練。
1961年,RF-101偵察機第一次偵察任務順利完成。飛行員以超低空飛行技
術,完成大陸東南五座新機場偵照任務,成果豐碩。
蔣介石特別前往桃園基地召見有功人士,並和大家合影留念。這張有歷史意
義的照片,除贈送每人一張留存外,還收進空軍軍史博物館檔案保存,那是
父親畢生最大的榮耀。
父親(右一)
1964年,35中隊成立,即神秘的黑貓中隊,偵查機換成當時美國最先進的
U-2高空偵查機。父親出任地面裝備士官長一職,那是除飛行員外,唯一在
黑貓中隊的士官。
儘管如此,由於U-2偵察任務是當時台灣最高機密,即使在該單位任職的父
親仍無法接觸到U-2高空偵察機。同時,執行高空任務的飛行員,即使在廠
棚內遇到,彼此也不能交談,美國人對此極度敏感,偵察機也由美國人自己
檢修。
父親負責維修黑貓中隊行政機U-3,這是美國在台灣黑貓中隊經理的座機,
只要U-2偵察機因某種原因轉場到其他機場,U-3就會飛過去待命支援。
直到1974年黑貓中隊解散,美國將U-3飛機轉送空軍,父親被安排至空軍台
北松山基地繼續做該機的維修人員,到1983年年滿60歲才申報退伍。
父親於黑貓中隊識別牌前
父親表揚狀
當年駕機回國的王錫爵曾是黑貓中隊的飛行員,我曾問過父親是否知道這個
人,父親說,對方化成灰都認識。
兩人一個空勤,一個地勤,彼此互相合作。父親猜想,他突然投奔大陸,不
想牽扯太多,才會故意說不認識父親。
父親退休後,擔任眷村自治會會長,每日處理眷戶各項大小事情,忙得不亦
樂乎。弟弟妹妹們都自立門戶,但每日都需回家陪父親吃飯、接送孩子。
1989年中秋節的前一天,最小的弟弟在家翻閱《青年日報》時,突然大叫:
“爸爸,有人找您!”
原來在報紙密密麻麻的尋人啟事中,有范先生替我登的廣告:
劉月琴尋找爸媽弟妹。父劉善榮上海市、母閻香蓮河南安陽、弟劉先皋、妹
劉月平,見報請聯絡彰化榮家范xx、電話:xxx-xxx」。
這意外消息震動了全家,早在台灣開放探親登記時,父母就去紅十會登記了
我的尋人啟事,只是他們不知道我已經改了姓。
父親立刻打電話給軍中的大弟弟。大弟弟離開大陸時5歲,現在已時少將軍
銜,他帶著禮物一大早趕到榮民之家,找到范先生,感謝他那麼遠帶回我的
信物。
當天正是中秋夜,全家都在家中,等待大弟弟的到來。弟弟一到家,一家十
幾口人,都圍上來看我帶去的照片,爸爸說:是,是我家老大。
夜深人靜,兒孫們各自回家後,父親坐在書桌前給我寫信,筆尖飛快地流過
這一大家子的四十年。
而我的母親,和我的姑姑一樣,從不善於流露她的感情。她的陣地是那方丈
之間的廚房,一輩子永遠在廚房忙碌著。
只是姑姑只有一個女兒,可母親卻照顧8個弟弟妹妹,後來又是承歡膝下
的孫兒孫女。
記得我第一次到台灣時,剛出機場,一下十幾口人湧上來。有的獻花,有的
擁抱,有的拍照,我們從未謀面,旦全是至親,不得不感嘆母親生命力的旺
盛。
我在台灣的全家福
每個人的記憶裡都有母親的味道,之於我是姑姑燉煮的未打鳴的小公雞,之
於弟弟妹妹卻是他們從未涉足的河南口味,那是姥姥傳給母親的手藝。
弟弟妹妹們帶我環遊台灣島,他們每天都想讓我吃最好的海鮮,但我越吃越
想四川的辣椒。有一天弟弟看我有點食不下嚥,跑去廚房給我要了一個辣
椒,我滿心歡喜,可沒想到一點辣味都沒有。
環島回來後,我還是想吃辣椒,但台灣家裡和四川家裡的飲食習慣天壤之
別。我只能讓母親為我煮碗麵。
母親看我吃完了,以後每天都煮麵給我吃,還高興地說,果然是她親生的
,那麼喜歡吃麵食。其實我也不喜歡吃麵,只是不想讓母親為我操心,每次
團聚都是那麼困難。
姨夫走後,我更羨慕弟弟妹妹,羨慕他們能一直陪著父母。
我前後去過台灣兩次,每次去都待幾個月,離開時父親都會說:月琴,你好
好想想,現在還可以改變決定,可以退機票,你來一次不容易。
孫女、女兒和我
但是,我想我的女兒,還有我的孫女,每次聽到他們的電話,我就想哭。
我常常想,海峽兩岸哪一邊才是我的家?父母在的?還是女兒在的?
今年春節,我打電話,父親還聲如洪鐘。父親一直保持軍人作風,對弟弟妹
妹要求很嚴格,在家不能亂說話,坐立行走都要規規矩矩。
幾個月後電話中的父親,聲音明顯虛弱了很多,我很擔心他,但我這些年也
病魔纏身,無法再前往探望。只能每天和月平妹妹通電話,了解爸爸的病
情。
2018年,7月30日,我接到父親過世的消息。
現在,我們的四個爸爸媽媽都離我而去了,我常常想起8歲那年的午後,那
個叔叔問我的話:丫頭,這上面誰是你媽媽?
口 述:劉月琴 劉先昌
採 編: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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