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同學會

 

文 : 魏卓群

父母於1949年初來台,剛開始居無定所,直到1951年才配到眷舍,土草牆一間,前面自搭茅草竹籬遮棚,後面用殘木破棍撐起一間廚房,大小妹都在此出生。這間陋室卻成了父親和他空軍機校同學(約七、八人左右)聚會的地方,這些同學泰半是同鄉,除了父親外其他都是單身來台,我家自然成為這群同學的聚會所。每月聚會時母親都會炒一盤加了粗鹽的花生米,其他同學也都會帶酒及小菜,一夥人圍坐草棚下邊吃邊喝解鄉愁。

個性沉靜的母親從不參與聊天,我雖年幼但他們談話倒聽得懂些,最常聽到的是『紅樓夢』『官場現形記』什麼跟什麼的一堆話語及當年軍校的八卦,張三追李四的妹妹結果被王五娶走,一場聚會總是二三小時,雖酒酣耳熱不過從未有人酒醉過,並非酒量好而是父親的同學都有節制。有幾回他們放低了聲音講話,耳尖的我也聽到說留在大陸的某同學投共,某人已入了共產黨去某處訓練等之類的事,這種茲事體大的事如耳不聰是聽不到的。我那時才讀低年級吧,『紅樓夢』知道是夢,『官場現形記』就不是我認知範圍內的知識,直到初中快畢業才知道現形記的意思。至於其他瑣碎的事也一知半解。這類的同學會直到薛伯出了事才解散。

薛伯年紀稍長父親他們四至五歲,在老家已有妻小,平日沉默寡言,大夥也都知道他思鄉情切,其他同學閒時會到處走逛,薛伯除了來我家外甚少外出,父親這些同鄉同學在家鄉有訂過婚的也有要好的女朋友,如今孓然一身無家累倒也安適過日子,可是鬱鬱寡歡的薛伯瞞著大夥搞出一件驚天駭俗的事。

原來薛伯從軍中出走藏身貨輪準備〝回大陸〞,結果被逮捕坐牢,之後同學會嘎然而止,大夥也漸行漸遠,偶而一兩位伯伯騎著腳踏車經過我家時會喊父親,他們就在門口閒聊幾句就走人,至此父親的這些同學再也沒有來家裡聚會過。

薛伯坐牢出來後沒人敢用他,此時父親已當了村長,就安排薛伯在村裡當清道夫,前二個月薛伯住我家,每晚在簡陋的客廳搭行軍床,一大早再收起來,後來父親在村辦公室闢一木板間隔的小屋給薛伯安身,至此薛伯白天工作晚上也有塊屬於自己的地盤。村里有位高中國文老師,每天都要改不同班級的作文,知道薛伯文筆及毛筆字甚佳,所以央請薛伯利用晚上幫忙批改,那時作文都用毛筆寫,老師也用紅色墨汁批改,按件計酬。

我還記得薛伯清理水溝經常撿到一毛兩毛的零錢及玻璃彈珠,洗乾淨後放在罐子裡,我曾向他要玻璃彈珠,被薛伯訓一頓,『女孩子蹲在地上跟男孩玩彈珠像樣嗎?』至於零錢,薛伯存滿後就給村辦公室買菸買茶,父親的這些同學都有幾分〝人窮志不窮〞的傲骨,薛伯亦是如此。

父親的同學會雖然散了,留在台南的同學還是會來村裡看薛伯,逢年過節父親邀薛伯來家裡吃飯,除了端午、中秋、除夕外其他日子絕不打攪我們,既使三請四催來吃一頓也不領情,個性使然,父親請他幫忙村里的事則立馬辦妥辦好,為人耿直的薛伯也成為父親商量事情的可靠朋友。

隨著台灣經濟起飛,遠在北部的程伯提早退休進入營造業,急需可靠的人手管理建材,因而南下找薛伯幫忙,薛伯此去就一直待在北部,偶而跟父親聯繫報個平安。
1980年以後的某日 ( 確實時間不記得 ) 我回娘家看見薛伯坐在客廳與父親聊天,原來他才從東南亞觀光回來,談論所見所聞,薛伯是政府一開放出國觀光就搶頭香,這讓父親很訝異,因為他一向省吃儉用,居然肯花大錢出國,不可思議。

1987年之前的某日,父親收到沈伯從美國寄來的信,信裡夾著薛伯寫給父親的字條,原來趕頭香出國的原因是打探回鄉的路,有志者事竟成,薛伯再次出國,從東南亞進入雲南再回到四川老家,找到了兒子,可惜妻子已回天鄉。字條裡有一段是這麼寫的《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 除夕排徊老妻墳前…》。

薛伯是在政府未開放探親前回大陸的,大陸當局調查清楚後配給一棟房子並安置一份工作。

家父母多年後也回鄉探親,並與薛伯敘舊,薛伯對他回鄉後的生活感到充實,尤其是看到朝思暮想的兒子,如今又添了孫子,唯獨想起老妻總有虧欠。

薛伯在台灣多次婉拒別人為他介紹對象,回鄉多年後才找了一位老來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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