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麵
年前傳來消息,朋友曹靜永,摔了一跤,居然左腿右腿都摔壞了,剛動了手術,正在療養院休養。聽了真心疼,知道她一定是奔波朋友家幫忙時,閃了神。
靜永受傷後,躺在醫院,仍然管理著群組中柴米油鹽大小事情,大家要她靜養,她居然回說:「我腿摔傷了,腦和手沒有傷。」
11月返台前,寫了一篇有關靜永的文章,和大家分享,祝福靜永早日康復。
朋友們總是不解地問,你們是如此不同的兩個人,怎麼可能走在一起?
我是話要出口前,先在口中嚼三次,怕惹了甲,又怕得罪乙,還要擔心傷了丙的情面;而靜永,是一句話橫掃千軍,擋我者死,罵完了再跺三腳,還不忘回頭來怪我是鄉愿濫好人。她怕我吃虧,常警告我不可相信外面社會的光怪陸離。這位大姐說:「有事來問我就好了,我什麼都知道。」我唯唯諾諾地應著,一如當年。
1980年,我的美國依親路巨變,存的一點血汗錢也被騙光,生活辛苦難熬。那時有位由台灣移民來的資深大姐,家中常有飯局,我總去蹭飯吃。靜永也是座上客,已拿了兩個碩士學位,在做會計工作。她瘦瘦的臉,短短的髮,輪廓很深,像個墨西哥美人,說起話有一種不饒人的強悍。我常自慚形穢地躲著她。
一次,我病在床上拖了很久,久到想喝水,起不了床。有一天,我實在餓慘了,拿出靜永無意中塞給我的名片,看著名片想了又想,拿起又放下,終於厚著臉皮打電話給不太熟的靜永,告訴她我好想吃一碗麵。靜永聽完電話,問了我的地址,馬上就開車過來。我那時住在中國城的一個小公寓,三分鐘就可以到中國餐廳。可是我特別想吃某一個餐廳的某一碗麵。靜永二話不說,扶著病弱的我,開了半小時車,走進那間小餐廳,吃了我渴望的牛肉麵。吃完麵,貧病交迫的我,對起身去付帳的靜永說:「往後這一輩子,只要我們在一起吃飯,我就替你付帳。」我這個氣若游絲的誓言,靜永大概從沒有放在心上。但是這個微弱的誓言,維繫著我們兩人,即使我們各自成家,各自有了孩子,在生活緊湊的節奏中,總隱隱記掛著彼此。
個性耿直好強的靜永,在職埸並不順利,先後辭去了兩個工作,就沒有再回公司上班。
2012年,先生臨終前在醫院進出了十三個月。奔波中,委託的會計師看到我們公司賺錢,先生又病重,竟然趁亂把帳單從八百元漲到九千元。我急怒之下把會計師開除了。但稅季在眼前,怎麼辦呢?靜永知道這個情況後,每天陪著新會計師幫忙整理我公司的帳目。她再一次在我最脆弱的時候,扶了我一把。
一次,我為了合夥人太計較工人薪資而向靜永發牢騷。靜永提醒我:「她是你的合夥人,她每省下一塊錢,就有五毛到了你的口袋,我要是有這種合夥人,謝天謝地都還來不及呢。」一語提醒局中人,從那以後,我真心誠意地感謝合夥人,而我們的合夥生意也長長久久地保留下來。做生意不內行的靜永,用直言扶正了我的事業。
歲月漫漫也匆匆,四十幾年來,我和靜永從來沒有一起閒坐品茶聊天過,兩人也慢慢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但是,我們都知道,只要撥起對方的電話號碼,對方一定會問:「你OK嗎?需要幫忙嗎?」
當年二、三十歲的青春美少女,今天都已鬢白髮稀。然而,不論是人們眼中意氣風發的靜永,莽莽撞撞的靜永,得理不饒人的靜永,攔路罵人不排隊的靜永,在我眼中,都仍是當年仗義而來,扶我下樓去吃一碗麵的春風暖陽。
四十二年來,我不但記得我的誓言:「我們吃飯,我一定替你付帳。」我也記得在最孤苦的時候,靜永帶給我的溫暖,那份暖意如此綿長,讓我每每在看到別人需要的時候,也學靜永當年一般,挽著他們去吃麵,吃一碗他們想了好久,香氣四溢、熱氣騰騰牛肉麵。
作者 : Sherry Babb 原載於世界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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