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嶼之歌


 

文 : 左化鵬

有一名老兵先後娶了三名原住民老婆,生了五個女兒,後來,這三名老婆都相繼改嫁,幫別人生的頭胎,卻各個都是帶把的。

「唉!都怪我這輩子作孽太多,老天爺和我開玩笑,要我絕後」。這是一名蘭嶼老兵的喟嘆,而這名老兵卻正是小友阿煥在人生職場上,頭一個遇到的貴人。
阿煥生長在屏東眷村,少年貪玩,見書如仇,喜拉幫結伙,橫行鄉里,父老畏之如虎。後來,他北上念高中,老師一見到他,就如見瘟神,頭痛流鼻血。
他屢遭退學,被各個學校,像踢皮球似的,踢來踢去。眼看昔日同窗,都要跨出大學門檻了,他卻始終還在高三原地踏步走,他也不免心急,後經高人指點,投考了警總幹訓班。
果然,天生我材必有用,他以優異的成績畢業,被分發到蘭嶼。昔日的蘭嶼可一點都不好玩,不像今天成為了觀光勝地,當年可是人人視之為畏途的「梁山泊」,島上都是受管訓的綠林好漢。
初生之犢不畏虎,阿煥一身戎裝,意氣風發,興高采烈,來到了台東富岡漁港。風蕭蕭兮易水寒,他搭上了一艘破舊的木殼交通船「順航輪」,船上盡是中人欲嘔的煤油味。寒月孤星,子夜出航,風高浪急,船行顛簸,他在船上,磕頭碰腦,東倒西歪,這一生何曾吃過這種苦頭,連膽汁都快吐出來了。
最可憐的是甲板上的那些管訓隊的隊員,平日橫行霸道,此時兩個人銬一副腳鐐,誰都動彈不得,互相把穢物吐在對方的身上,整個船艙,臭不可聞。阿煥的臉上濕濕鹹鹹的,已分不清是海水還是淚水。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中午,終於見到了陸地。
小少尉狼狽地下了船,一名士官長向他敬個禮,介紹了島上的情況。那時的蘭嶼,由警備總部四個中隊,管訓好幾百名來自台灣社會各角落的甲級流氓,人數比梁山泊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還要多出好幾倍,個個都是「生毛帶角」的兇神惡煞。
來到了四周環海的蘭嶼,阿煥快樂無比。謝天謝地,他感謝治安單位用一清專案等各種名義,在全省各個角落抓了這麼多大大小小、品種不一的流氓,供他嚴加管訓。正感到飄飄然,不料,這些流氓欺他年幼,反而先對他下馬威。
東風吹,戰鼓擂,這個年頭誰怕誰?他雖然凜然不懼,但雙拳難敵四手,卻也吃足了苦頭。就在此時,他遇見了島上的「宋江」,一位超大尾的甲級流氓一吳整牆。有他做靠山,從此,阿煥的日子,過得安逸無比。
吳整牆,名如其人,他站在牆前一聲吼,能嚇塌了整座牆水倒流。他是湖北人,和倒楣的楚國大夫屈原是同鄉,體格壯碩,孔武有力,原先好端端的在陸軍擔任駕駛兵,誰叫他和一名中壢軍中樂園的管理員穆萬森歃血為盟,結為異性兄弟。
當年,台灣發生一件轟動社會的「桃園八德滅門血案」,穆萬森被警方以「科學辦案」的手段,列為主嫌,吳整牆也無緣無故的牽扯其中,被送到蘭嶼管訓十年,幾度屈打就是抵死不招。他被上腳鐐五年,左大腿還被剜去十幾公分長的一塊肉,從此不良於行,走路一跛一跛。
服刑期滿,他在島上回役上士代差,換成他管訓隊員,那些隊員們只要看到他一腳高一腳低的身影,就嚇得退避三舍,來不及躲的,就立正敬禮,個個俯首貼耳。
可是,不久,角色又互換,他在管訓一名隊員時,一言不合,掄起拳頭打死了對方,因此又被判管訓兩年。等到再出獄,已鬢髮飛霜,垂垂老矣,管訓隊不敢再用他,指揮部限制他出境,怕他作怪,不能離開蘭嶼一步。
自此,他就在蘭嶼的東清部落落戶,開了一間雜貨店營生,接二連三娶了三名原住民妻子,再接再勵生了五個可愛的女娃娃。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老人也會到海濱,吹著海風,望著汪洋的大海,遙想故鄉,流幾滴思鄉淚。
阿煥是到雜貨舖買香煙、檳榔,結識了這名當年叱吒風雲的吳整牆。本家遇本家,分外親切,兩人氣味相投,身上都有一股流氓氣,一老一少結了忘年交。若是幾天不見,老大哥就會一瘸一拐,走到大隊部借軍用電話,邀小老弟到他家喝酒吃海鮮。
有一天,阿煥見識到老大哥的霸氣。當時,有一艘載運軍民用物資的交通船,在東清海岸翻覆,吳整牆雇用原住民,將海上漂流的物質打撈上岸,據為己有。指揮部派人前來索討,他老兄橫眉怒目,暴喝一聲:「你們的貨,都已沉入海底,浮在海面上的都是老子的」。指揮部的人,誰都不敢吭聲,只好摸摸鼻子走人。
後來,阿煥調差到綠島,繼續綠島管訓流氓的生涯。臨行,他向老大哥辭別,吳整牆依依不捨,緊握著他的手,老淚縱橫。民國八十年,阿煥退伍了,到台東太麻里金針山種「明日葉」。一天,在台東街上意外的遇見了吳整牆,他已經被解禁了,搬來台東,孤苦無依,沒有再娶,依靠五名孝順的女兒輪流照顧。
久別重逢,那天,哥倆不知喝了多少瓶米酒,醉眼朦朧中,你看我,我看你,誰是流氓?誰不是流氓?或兩者皆是。往事如雲煙,一切都隨風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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