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破的歲月 --- " 阿樹 " 》

 


我正在廚房煮麻油雞,先生站在廚房口跟我聊天,我倒了一瓶米酒後,把玻璃空酒瓶拿給先生,請他幫我放在回收桶。
先生說,玻璃米酒瓶是可以拿去商店退款的,我轉頭看著他,輕輕跟他說,玻璃米酒瓶可以退款,不是只有我們知道,我們沒有缺那幾塊錢,但幫我們回收的先生拿到會很開心的。
這件事,讓我回想起孩提時候認識的一個朋友,他叫"阿樹"。
小時候我住在北投山下,某一天凌晨兩點多,家裡的電話在一片寧靜中響起,我在睡夢中,聽到母親接電話震驚的聲音,知道爸爸出了嚴重的車禍,正在馬偕醫院急救中。
於是媽媽匆匆忙忙地趕去醫院,我和姐姐在半夢半醒中,哭濕了大半邊枕頭。
那通電話改變了我們一家,我們從原來優渥的家庭,漸漸的變成貧戶。
雖然還小不太懂事,但家裡凝重的氣氛,孩子是感受的出來的;有一天看到媽媽哭腫著眼從外面回來,知道發生了一些大事。
媽媽帶我們去加護病房看爸爸,我當時內心是非常恐懼的,看到全身插管重傷的爸爸,他完全認不出我們,我好害怕但我沒哭。
某一天下午,我跑到我家林子前,樹叢中的魚池邊,以前大人總交待我們不能往那裡去,因為那魚池是會吃小孩的,但我卻覺得那才是最安全,不會有人去的地方,我一個人坐在魚池邊,輕輕的哭了起來,越哭越難過,哭到後來覺得頭暈。
不知道從哪裡的樹叢中,鑽出了一個孩子,他黑黑髒髒的皮膚,一雙骨露露大大的圓圓的眼睛,真嚇壞我了!
我嚇的往後震了一下,他手上拿來個塑膠袋,裡面裝了一塊雞肉遞給我,我搖搖頭,擦了擦眼淚,他揮了一下手示意我過去,我才發現他在一個樹下雜草中,用三個蓋房子的那種板子,蓋了一個他的秘密基地。
他放了一塊稍微乾淨小板子,讓我可以坐在那裡,他跟我說他叫"阿樹"。
從那天之後,我只要想哭,就會跑到魚池邊,那個孩子就會從不知名的樹叢中鑽出來,有時候他會跟我分享一些看起來有些髒髒的食物或他收藏破了一角的尪啊仙,應該是其他孩子丟掉的,因為其實我有聽說,尪啊仙破了一角就沒人要了。
慢慢地,我可以跟他聊天,我跟他說了家裡的發生及我心裡害怕極了事,"阿樹"總是靜靜聽著,很憐憫的看著我。
有一天"阿樹"也跟我說了他的故事,他的媽媽是六合彩的組頭,有一次組員簽六合彩,中了頭獎,興奮的打電話要來領錢,他媽媽掛了電話,交待他們趕快收拾東西,那一夜,他們全家逃跑了。
原來因為她媽媽即將臨盆,家裡沒有錢,所以其實她媽媽收了錢。並沒有幫人家買六合彩,因為頭獎是巨大的款項,他們全家人工作一輩子也賠不出來的,所以他們家連夜搬走了,逃到半山上,躲在一個失修的紅瓦屋裡,從此他們全家過著躲躲藏藏的日子。
我才知道,原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塑膠袋裡的那一塊雞肉,就是她媽媽坐月子。唯一的一餐雞酒肉。
"阿樹"每次鑽出來的時候,身上總綁著一個網子,像是捕魚網那種黑黑髒髒的網子,後面拖了一大堆回收的瓶瓶罐罐,什麼奶粉罐還是鋁罐的。他說那些是要賣錢的,我聽了跟他說家裡有一堆過期的教科書,不如我陪他拿去賣吧!於是我回家拿了阿嬤的買菜車,是那種鐵網的推車,把過期的教科書全部放進去。
"阿樹"拖著他的網子,我拉著阿嬤的買菜車裝書,烈日下在泥濘的路上喀啦喀啦的走了好幾里路,在路上時我跟他說這些都給你,你們家晚上就可以加菜了。
我們兩個一路上聊著聊著,覺得走了好久,鞋子磨的腳邊都破皮了,又餓又渴,沿路上路過了一個人家,也不知道是哪個人家的媳婦要坐月子,濃濃的雞酒香,啊!真的好香啊!愈聞愈餓。
於是我和"阿樹"說好,不如等等這些東西賣的錢,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吧!兩個人於是雀躍的開心的起來,完全忘了腳痛。
終於到了回收場,大大的鐵門裡,一大片的回收物資,還有兩條老狗,懶洋洋的趴在回收箱旁,老闆滿身大汗穿著破破的吊嘎啊,正在整理回收物,我們把所有我們辛苦帶來的東西都交給老闆,老闆看看我們,後來拿了兩個銅板給"阿樹"。
我看到"阿樹"拿在掌心的兩枚一塊錢銅板,我們對看了一眼,彼此難掩的失望,一路上誰都沒有再說什麼。
隔天我又到魚池邊的秘密基地找他,我跟他說我想到一個法子,因為我媽說米酒的玻璃瓶可以去換錢,我們可以去撿一些玻璃瓶,就能賣好價錢,於是那個下午,我們又走了很遠的路,沿路都在找路邊有沒有丟棄的米酒瓶,經過垃圾堆,"阿樹"說那邊可能會有,於是我開始跟他翻找了起來,根本都沒有;找了半天,就在快絶望時,阿樹拿起了一個酒瓶,像得到戰力品般的高舉著對我笑,不久後,我也看到了一個紅白色的塑膠提袋,裡面感覺有一支棕色的酒瓶,很高興的把塑膠袋用力扯開,傳來了一陣惡臭味,我低頭看到一堆碎骨頭,還有一個絨毛的熊娃娃,牠身上沾染了已經發出惡臭的湯汁,而且還少了一顆眼睛,我嚇得當場把塑膠袋甩出去,心裡驚嚇不已!
兩個人又臭又髒,一路上才收集到幾隻酒瓶,看來並不是簡單的生意,結果就看到一顆楊桃樹下的紅磚屋前,放了幾隻酒瓶,我指給他看,兩個人開心的跑過去如獲至寶,沒想到才拿到回頭走了幾步路,屋主追出來大罵,我們兩個嚇得拔腿就跑,跑了一小段路,"阿樹"倏的把我拉進了一個巷子,結果沒想到巷子裡有一條水溝,我一個踉蹌,拖鞋扯斷了,抱在懷裡的酒瓶也破了。
那天回程的路上,下起了雨,愈下愈大,我們一邊跑著,我還一邊因為被罵而驚嚇著 ; 回家後我發燒了,而且好長一段日子,整天咳個不停。
漸漸的,我幾乎都沒到到魚池邊了,某一天的下午,我和阿嬤坐在前院挑地瓜葉,鄰居阿滿姨路過進來聊天,他說前一陣子大雨,魚池邊掉進了一個孩子,都不知道那已經掉進去多久,直到那個孩子已經浮起來才被人發現。
我心裡一驚,穿了拖鞋衝了出去,繞過林子,鑽進魚池旁的樹洞,我看到雜草堆中,歪歪斜斜的放了幾隻米酒瓶,上面的標籤紙看來已經被風雨催殘,顯然放了好幾天了,酒瓶旁還有幾隻破了角的尪啊仙。
我站起來忍不住哭了,看著米酒瓶和尪啊仙哭了好久,我的朋友"阿樹"呢?你在哪裡?在哪裡啊?為什麼我哭到頭暈了,你都沒有鑽出來呢!
後來林子後的魚池被填為平地,幾年後蓋成了高樓。
在成長過程中,在我有限的記憶裡,我和我的朋友都是一路顛波,像是做了一場夢似的渾渾噩噩,但也有人是踏著殘破不堪的童年,來不及長大。
晚上下樓的時候,看到來收垃圾的清潔先生,把回收箱裡的米酒瓶,遞給坐在改裝電動車上的孩子,孩子拿到笑著高舉了一下,再快速熟練的放入另一個塑膠箱中,我的心揪著,彷彿看到了阿樹的笑容。


文 : 魏紹芳

轉載自「以文交友」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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