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的故事
我在部隊遇到五位老兵和一位原住民士兵的故事！
1973年9月我官校畢業下部隊，因33師戰車營沒有軍官缺，我被分配到駐地在步兵學校98旅步兵第一連當排長。步校營區很大，我買了一部二手單車代步，騎著我之鐵馬到達連部，停好車子沒上鎖便向連長報到。連長是專修班畢業的年輕上尉，待人很和氣，將我安排到駐守步校彈藥庫之獨立排當排長。正準備帶我去駐點對所領導之排發佈和介紹我這位新排長。走出連部，我的單車卻不知所蹤，等了很久很久，才看到一位鼠頭獐目，服裝不甚整齊之年齡約四十多歲之上士騎回來。真的是相由心生，這一位隨便不受約束之老兵，後來由連輔導長聽了許多他的故事。他好睹，一般長官善待老兵，給他輕鬆職務。他不守本份常常蹓出營區賭博，一次嬴了大錢，便去原住民部落娶了一位年輕貌美之山地姑娘為妻。但他不太顧家，也不常回家。因此其他士官便趁機去接近他的妻子，給予金錢及帶上酒和美食，便可成入冪之賓。此事傳得沸沸揚揚，他好像也知道卻無所謂，似乎正好有人願意幫忙養老婆。反正沒有鬧出事來，長官也不便過問。
我在「懷念我人生中之好長官— 徐博生將軍」一文中，提及與我一齊守護彈藥庫之上士排副，是一位殷實農民出身之老兵，那時部隊鼓勵養豬種菜自給，他在弹藥庫旁空地開了一畝農田，自費買來種子種菜，並養了十多隻鴨子。我知道他的老兵不幸身世後，對他深表同情。他不用做其他事，只要顧好他的菜和鴨子，所得利益，我從不過問。
後來我當上連長後，有一天他忽然來找我，說部隊准許老兵退伍，他感到很害怕。這麽多年，他已經習慣在部隊生活，長官待他很好，到社會前途茫茫，不知如何是好？我安慰他，離開部隊，自由自在，你這麼勤勞，現在台灣社會經濟快速發展，機會很多。看看上級有沒有什麼安排，趁四十多歲尚年輕，到社會拼一下，總比在部隊混日子強。他才開始感到心安，向我道別離去，相信他退伍後會很快適應社會生活。
守彈藥庫才一個多月，我便被98旅旅長挑選我代表98旅之旅本部連搜索排，去參加軍團辦年度9個搜索排戰技競賽，包括盲目分解槍枝和再接合之速度，射擊和九部吉普搜索車在野地接近敵人搜索動作和通訊等戰地技能。由於我們訓練充分，我排奪得第一名。比賽結束本排後被派駐守高雄衛武陸軍輕航空機場，排副是一位能幹之士官長，年齡約四十歲，每當我不接受他的意見時，他便向連長打小報告，連長來查看後，連長最終還是支持我。連長交代，只要將警衛勤務做好，不出事為原則。士兵很守份，他們最需要是有固定假期可回家探視。警衛勤務可是不能放假的，每日24小時油庫、大門和側門雙哨全副武裝子彈上膛警衛。最重要換哨時要清槍，退出子彈，檢查武器裝備之動作有關安全一定確實，有時演練一下對突發狀況之處置方法。白天飛機起降又要在跑道盡頭對開的公用馬路交通指揮，阻止車輛暫停通行。一個排可用兵不足30人，勤務相當繁重，無勤務時士兵充分休息。
我接受士兵們的建言，平日不放假，每月士兵自行排班輪休五天，以便遠道回家探親。這是我獨立排長體貼士兵辛勞之大膽決定。他們比賽時能拿冠軍，平時就應休養生息，因此士兵士氣很高。我與排副在正常假期輪流休假。我是宅男，偶爾去高雄看場電影，很少休假。排副倒是很活躍，不但正常放假外出，平常沒事也向我請假去看女朋友。有一天帶女朋友回來看我，他的女友年約卅歲，身裁苗條多姿，皮膚稍黑但人頗伶俐，是長得好看且衣著入時之原住民。他當著女友說，排長是香港僑生，請我有機會回港時給她買些禮物。我很尷尬地笑笑，對這突然要求不知如何回應。他向我抱怨，連上一位老兵駕駛，偷偷結婚，生了一堆孩子，靠每月不足二仟薪水養一家人。營長是韓戰回歸反共義士，大學肆業，非常開明。體卹這位負擔沈重老兵，特別為他申請退伍成功。那時正開始十大建設，開大卡車月薪8仟多元，足可養家。排副心裡不平衡，他說他也會開大卡車，由於單身，申請退伍不獲准。一年後，1975年，老兵全部獲准退伍，他也終於如願以償。後來我才知道，他的女朋友其實是多年前他的同鄉老班長的老婆，我對他奪長輩所愛有點不諒解。
後來調任營本部連副連長時，與財務士官長聊天很投機，他說連上志願役原住民士官，介紹他的表妹給他，見面後他表妹願意嫁給他。但他卻猶䂊怕年紀相差太大，耽誤别人。我說既然女方願意，不算買賣婚姻，兩相情願，有何不可？不久之後，他興高彩烈送來結婚請帖，說他受到我的鼓勵，決定與那位年輕姑娘結婚了。我參加他的囍宴，初見他的皮膚黝黑但五官漂亮的新娘，已是大腹便便，懷孕八個月，但小孩的父親不是他。原來新娘子男友跑了，這位年近50歲的老士官，願意接受當現成父親，還說馬上可以給她們母子申請眷糧，真佩服他的大度。當時我非常後悔多管閒事，覺得使他當了冤大頭。現在我思想較成熟，他們各取所需，互相解決對方問題，有何不可？或者他們現正過得很幸福也說不定。
政府應該正視原住民問題，他們有些父母重男輕女，為了生活，將女兒賣給老兵甚至人口販子，電影「老莫第二個春天」，正是描述老兵將終身積蓄，買來年輕原住民女孩為妻的故事，電影已將故事美化。那時原住民少女被賣入火坑之悲慘故事，時有所聞，令人遺憾！最令人佩服王清峰律師為此成立「雛妓拯救中心」，將被父母賣入火坑之無辜少女救出，其中大部分是原住民少女，使她們能夠回歸人生正途，功德無量。王清峰面對黑道死亡威脅毫不畏懼，我的太太特別佩服救少女無數之王淸峰，在此向這位英勇之良心女戰士致最高敬意！
我守步校彈藥庫時，有一泰雅族原住民士兵，個子不高大，幹起粗活效率一人頂上三人。那時士兵自己嚇自己，傳聞夜間有日本鬼軍官來查哨，士兵夜間主動排雙哨壯膽。唯獨他不怕鬼，排單哨。他也是排上問題士兵，放假常常不歸營，連長交代，不可給他放假。於是，我利用他夜間排單哨時找他聊天，了解他的問題。
他告訴我為何不怕鬼的原因，他16歲便談戀愛，他的女友和他的好友的女友，同時被她們的父親賣給老兵當老婆。他們四人非常傷心，相約到山上種植菇類之小屋喝農藥自殺殉情，他喝了一小口想起這樣父母會傷心而後悔，其他三人自殺成功，只有他獲救。但每天晚上在他入睡後其他三人鬼魂便來找他，翌日早上醒來便發現自己睡在自殺的山上小屋內。我問他鬼長得甚麼樣子，他說鬼看不見腳，樣貌也看不清楚。他說他常常在中央山脈打獵，半夜找一大枯木，點燃當營火，在營火前坐著睡覺，常常見到無腳魔神。直到信了天主教後，常常祈禱，便再也看不到鬼怪了。他說這故事對我啟示很大，其實我小時候聽了很多長輩講鬼故事，有些是胡編的，有的是真實無比，父母親也分別講述他們親眼看到鬼上身故事。故我信有鬼有時也怕鬼，幾次遇到疑似靈異事件時，我便會祈禱，心中便不害怕了。
我問他為何放假不準時回營，他說他很早結婚，當兵後婆媳不和，老婆離家到基隆酒吧工作，放假夫妻見面便吵架，吵架便喝醉忘了回營。他已經三個月沒放假了，有點不合人道。我問他夫妻否仍然相愛，他肯定他們應該相愛。我問他我若放他五天假，他能否保證凖時回營，他點頭。我先寫信給他太太，告訴她的先生在部隊表現很好，他很想念老婆，我準備放他五天假。你們見面好好談談，不許吵架和喝酒。他還有半年便退伍，這次放假若準時歸營，他每個月平時不放假，每月集中放他四天假，讓他們夫妻每月可定期相聚。他太太回信感謝並答應我的條件，結果這次放假凖時歸營。我調職時親自向連長報告此事，連長也承諾我與他的放假約定。原住民多才多藝，唱歌尤其動聽，運動能力也強，只要不喝酒，他們其實是非常可愛之民族。
前面講了四個不同老兵故事，以下最後一個令人很傷感。我當新兵訓練連長時，一位黃姓上士老兵向我請假，說要去台北國防部活動調職去台北當勤務士官，作些為長官倒茶和清潔辦公室工作，每月多五百元，當時他的月薪只有不足二仟元，五百元可是大數目，且按時上下班。他是廣東人，當時在上海當鐘錶學徒，1949年由上海回廣州準備結婚途中被國軍拉夫，跟隨部隊來了台灣，從此與家人斷了音訊。我第一次聽到老兵親口告訴我拉夫的真人真事，內心感到非常震驚撼與難過，對他萬分同情。我當連長每兩個月有三張快車票（到台北要9到10小時）和四張慢車票（到台北要11小時）供我自由運用。我用不上，全送給他。他向我展示他的修錶整套工具和工具箱。我父親在我來台讀軍校時送我一隻瑞士芝柏錶，每日快兩三分鐘，請他幫我修理一下。可是，這是我最大失誤，他竟然將我心愛的有紀念意義之手錶修壞了，不能動了。他的工藝由於久沒練習，功力全失。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看他滿面遺憾，不忍苛責了。他後來如願成功去了台北。祝福這位老鄉有更好之生活。
以後遇到許多老兵及軍官，開口請我利用香港父母地址為他們轉信，由於對他們長久與親人斷了音訊均非常同情，從不拒絕，只是難為了父母，也把我自己前途作出賭博，干犯政治禁忌。還好，做好事有福報，出事了終於大事化無。
1987年，大批頭髮花白之台灣退伍老兵，在香港尖沙咀碼頭，集體穿著寫上「想家」兩個震人心弦大字之白背心，流著熱淚高喊「我們要回家」悲涼之口號。經外媒報導，情景令人鼻酸！蔣總統經國先生，終於作出准許老兵返鄉探親劃時代的人性決定。成千上萬老兵，包括我寫這五位老兵，時隔四十年，開始踏上返鄉之路，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音無改鬢毛衰，尋找恍如隔世之親友，以後發生許許多多感人心脾之人性故事，見諸電視和報章，甚至拍成電影和電視劇，賺人熱淚！
我覺得國家最對不起老兵，拉夫違反其意願，造成許多家庭分離悲劇。在部隊年輕時不準結婚，給予他們是社會最低待遇，許結婚時已經接近壯年，能娶只有比他們更弱勢之原住民。能夠退伍已是四五十歲，沒有特別輔導就業，讓其到社會自生自滅，能夠回鄉探親已年過六十，老兵真是最可憐的一群人。
文 : 黃景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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