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外婆乖舛的人生》



文 : 巫汁汁


外婆的左手大拇指整整缺了一大截指節,是個斷指阿婆。

起因是阿婆在工作崗位做飯剁菜之時大刀一剁~當場剁掉了自己左手按在菜葉底的一截大拇指。
基於責任心使然,外婆急著想要完成眾人的餐點,暗想著先伺候頭家和所有人員吃完飯後、再來解決處理斷指問題;所以自行隨意包紮穩住血流,忍耐著疼痛繼續完成廚房裡的烹煮工作。
在端盤出菜以及盛湯上桌時,就將受傷的斷指藏在碗的邊緣下,不使露出破綻,以致無人發覺異樣。如此直到大家吃完餐飯後,外婆才說出自己的大拇指已然被做菜時不小心給剁掉了一大截的經過,眾人們這時方才大吃一驚!
但已錯過手指接合的最佳時機,雖有找到斷截、卻無法將斷指接合回去;於是外婆留給我的最初印象,就是個斷指阿婆!
我自幼就是個手腳冰冷的孩子,冬天寒冷的時候,最喜歡和斷指阿婆窩在一處睡覺。
胖嘟嘟的外婆全身暖呼呼的,睡覺時常將我冰冷的雙腳夾在她的兩腿中間保暖,是人體暖暖包。也時常和外婆一起洗澡、共同睡覺。
印象裡慈祥和藹的外婆從來不曾以言語責罵過孫輩們。
物資用品維艱的時代,還時常將頭家打賞的「白脱糖」藏起來,藏到我和弟弟前去外婆工作場所的醫院之時,外婆才會翻箱倒櫃的找出來這特意留給我們小毛頭的糖果;雖然拿到手之時,撕去包裝紙後的糖果早已經是黏黏糊糊的了。
除了白脱糖外,外婆有時候藏的是橘子,也是將橘子藏到都快長霉了、外婆自己仍舊捨不得吃,非要留給我們這些孫輩們享用。
可我和弟弟不會嫌棄,仍然吃得津津有味開心極了!那年頭若有糖果可嚐,即使是糊糊的糖果也很滿足!
都說窮人家的孩子容易滿足呢!
外婆去傳統市場採買的時候,我也當上了跟屁蟲、屁顛屁顛地跟著去市場採買了好幾回。
民國五十幾年,我那時還沒上小學,外婆光著腳丫子牽著我的小手漫步走去菜市場。
市場裡處處充斥著魚及肉的腥味,泥濘不堪的爛泥走道上,人們踩來踩去,踩出路上滿是髒兮兮的泥漿。
就此眼睜睜看著泥漿從外婆的腳趾縫間爆湧出漿來,泥漿彷彿伸手向我微笑打招呼似的,看得人害怕驚惶;得時常小心翼翼地低著頭,盯著自己穿著拖鞋的腳丫丫,深怕泥濘也會越過拖鞋邊界,從自己的腳趾縫裡頭蹦出泥漿來!
小小年紀在傳統市場裡害怕得「不知該如何走路」,無論踩出哪一步、路都走得惶恐至極!
外婆時常走著走著,還會彎腰揀拾路上別人丟棄的菸屁股,將煙頭撕開露出煙絲,夾在每個腳趾頭的趾縫間,說這樣可以減少因香港腳黴菌感染引起的痛癢。
印象裡,外婆幾乎都不穿鞋。
上半身老是穿著自己裁製的國民領襯衫、搭配著過膝的深灰色直筒裙,總是光著腳走路;不光是夏天,就連冬天也是!除了重要場所非得穿鞋外,其餘時候都打著赤腳。
我問過外婆為何不穿鞋而要光著赤腳?外婆唯一的回答,說是:
「習慣了」
哪是習慣呢?夏天路上有磨腳的小石子,柏油路面也燙腳;冬天的路面、腳底則是冰冷的令人吒舌。
她說的「習慣了」其實是「捨不得」。
平時沒事捨不得穿鞋,是農家窮困家庭因節儉的心態作祟。
我後來很少再跟著大人們前去菜市場,實在不適應傳統市場裡的泥濘和人潮熙來攘往的吵雜。
母親說光從這點就看出我這人只適合坐辦公桌罷、吃不了苦;如果再不願意讀書那就前程堪慮。
外婆是個寡婦,從三十來歲就守寡至老。
後半生一直待在家鄉某家很有名的大醫院裡負責全院的伙食,依現在術語說是「總舖師」,其實在當年一般人的稱呼裡,就是個:「煮飯仔」!
按外婆的說法,醫院老院長願意給她工作機會、就是給她情面了,因此心存感謝。
說來,院長先生是外婆養母的兒子,也算是養兄身分,可是依據我的觀察,外婆分明就是個傭人,離「養妹」兩字遠遠扯不上邊。
外婆是徐姓,民國5年出生,當時仍是處於日據時代。
在外婆7歲那年,父母預備舉家搬遷至花蓮開墾耕種。
臨行前,外婆母親的裁縫老師,向外婆的母親提出了建議,說道:
「既然遠去花蓮,帶著女兒也沒用處,不如賣了女兒改買男丁為養子,男孩更有利於幫忙耕田開墾」。
也就是想向外婆的母親買下其中一個女兒,來作為童養媳。
外婆的母親面對自己的裁縫老師所提出的要求,以「不好意思拒絕老師」這句話來作為賣女兒的解釋,
即使心中不捨,最後還是接受了裁縫老師的建議,帶來了兩個年幼的女兒供裁縫老師挑選。
裁縫老師在此之前已經相中了一個14歲的女孩準備給老大作為童養媳,所以外婆的長姊因為年紀不合適而逃過被賣一劫。
裁縫老師就在7歲的外婆和6歲的姨婆之間做挑選,裁縫老師選中了7歲的外婆,作為排行老五未來的童養媳。
外婆親生的父母在賣去兩個女兒的同時,另買了兩個男孩為養子,連帶自己原有一個親生的兒子,再加上長女,趕上台灣客家族群二次移民潮,移居至花蓮縣的富里開墾定居。
7歲的外婆從此失去了父母親的依靠和關愛,來到陌生大家族、開始了童養媳的生活。
曾好奇的問過母親,外婆的媽媽怎麼忍心將自己的女兒像貨品般給賣掉呢?難道不會心疼、難過、而捨不得嗎?
母親則回答我說:
「不是外婆的母親心狠,而是當時社會的風氣普遍就存在著童養媳的買賣習俗,即使是賣兒子為長工的也不在少數。」
「何況是外婆母親的裁縫老師親口提出了要求,外婆的母親礙於情面不好意思拒絕,畢竟還代表著:富貴家族不嫌棄窮困家庭出生的女兒。若,日後真能成為富貴家族的童養媳,對女兒將來的前程來說、也是樁富貴可期的好事!」
繼外婆被挑選之後,6歲的姨婆也賣給了另外一戶種田的小戶人家作為童養媳,雖說是小戶農家子弟,姨婆卻反而因禍得福,獲得了公婆疼愛,並在長大成人送作堆之後,也獲得先生的的愛憐。
姨婆曾在我們面前感慨地說,幸好大戶人家挑選的不是她,她雖也是童養媳,但自小到大受到公婆家的疼愛與關懷,擁有了幸運且幸福快樂的人生!然後斯文的姨丈公、在聽完姨婆的感慨話語後、頻頻點頭有如搗蒜!
外婆當時是同時和一位14歲的少女一起賣進了陳姓大戶人家。
這14歲的女孩幸運,被長子一眼相中,歡天喜地的成了親,理所當然的成為長少奶奶,聽說16歲左右就生了貴子、升格為人母,一生富貴。
我也曾有緣親眼見過這位漂亮美麗的長少奶奶,面容姣好,溫良恭儉,受到命運之神眷顧。
可外婆的命運就沒有這般美好了。
當年外婆不過7歲,正是需要被家人呵護疼愛的年紀,來到陌生家族,說是童養媳,其實是當作傭人使女使喚。
如此懷疑是有合理推論的。
如果,東家當真將之當作童養媳看待,為何不讓外婆讀書識字?東家其他成兄弟婚嫁後的媳婦,若非「高女」、也要「初女」出身才可,難道會認為「不識字的使女」可以匹配自己家的老五嗎?
這是我懷疑東家根本沒有將外婆當成是童養媳的第一個原因。
第二個懷疑的原因:每個兄弟所娶的妻子都是門當戶對的人家,難道五少爺能甘願接受、娶個從小就在家作為傭人使喚身分的女子為妻子嗎?
第三點,外婆外嫁成為寡婦後,曾經向院長拜託能否讓兒子(我的舅舅)到醫院學習一技之長,這總比耕田來的有前途且工作輕鬆吧!但遭到院長拒絕。
如果當真是買進來的童養媳、或是當作養女看待的話,至少共同生活成長過,院長與外婆也會有兄妹相處的情誼吧?對於養妹的子女照顧栽培,不是順水人情嗎?
外婆卻親口告訴我說:
這「請求」被院長拒絕了。
就更別說我的母親和阿姨們也都有讀書識字,在那個時代若無法當個學徒助手護士、至少也可以成為醫院櫃檯的掛號人員是吧?總比傭人薪水高、工作也輕鬆、社會地位也高些是吧?
但,傭人就是傭人,傭人的女兒自然還是傭人,不夠格成為學徒助手護士或是掛號人員。
外婆和母親輩,終其一生只能為傭。
但雖是於醫院幫傭,還能給一碗飯吃,算是仁至義盡。
母親叫我要懂得感謝。
可我心中仍然充滿了疑惑。
外婆被賣去東家之後,經常受到孩子群的嘲笑,不外乎譏嘲她是誰誰誰的新娘。
如果是十歲以上的孩童,或許會因為害羞而選擇默言。
而外婆當時只有7歲,五少爺和外婆被人取笑後,兩人之間時常惱羞成怒而衍生吵架甚或大打出手!這樣到了成長期、五少爺跟隨其他兄長腳步前往日本讀書深造時,五少爺並不願意回來台灣娶這位不識字的童養媳。
他沒有選擇回來台灣發展,留在日本當地經自由戀愛娶了一位齒科牙醫女同學,定居在日本成家立業,逃避了台灣的婚事;五少爺不願接受父母指婚安排也無可厚非,而外婆尷尬的成為了五少爺拒娶的童養媳。
當時的女性婚嫁年齡都很早,外婆被留到了24歲還未出嫁,算是相當晚婚的女人。
東家不得已,只好將外婆另找了婆家嫁出去,嫁給也是在家族排行第五的外公;是位留有落腮鬍的農家莊稼漢。
二次大戰期間,許多男丁都受徵召前往南洋作戰,外公的兄弟們自然也都去了南洋。
外公受託照顧兄弟們的家人,因此外公一人擔負起大家族養家活口的田事。
到了穀物買賣季節,外公挑著穀物帶著侄子前往台灣南部做買賣交易。
回程時心疼侄子走長程的遠路,於是用空擔挑著侄子回來北部,就此生了病、感染了肺結核。
當年醫學尚未發達,肺結核是無藥可救的疾病,外公年紀輕輕回天乏術,草蓆裹裹、草草下葬,外婆年紀輕輕成了寡婦,母親時年7歲,最小的阿姨尚在襁褓之中。
戰事結束,台灣光復,外公的兄弟們也都平安歸來了。
外婆帶著四個孩子生活,受到妯娌姑嫂間的排擠逼迫改嫁,想來是為了能減少一房瓜分田產。
妯娌姑嫂們七嘴八舌地勸說:
「只須將三個女兒賣掉,帶著一個兒子改嫁就容易多了!」
可是外婆不願意。
小時候,外婆親口向我訴說過:
「手心手背都是肉,手指無論長短也是她的手指,割去哪根手指都一樣會痛,她絕對不讓孩子走像自己一樣的路、成為賣出去的養女,一生沒有父母疼愛,沒有人可以依靠,一輩子看人臉色、一生沒有溫暖可言。」
外婆因為自己親身孤苦的經歷,不願意惡夢重施,寧願選擇終身不改嫁,寧可窮苦度日,也絕對要帶著四個子女共同生活。
除了耕田種菜之外,外婆也帶著子女去做季節採茶工、經常前去茶庄採茶。
遺憾的是,母親國小畢業時成績優異,導師曾來家中拜訪,期望外婆能讓母親繼續升學。
外婆沒有同意,因為家窮無法供應學費;即使導師說不用學費,有免費的師範初中可以就讀,外婆仍斷然拒絕地說:
「即使免除學費也不行,長女必須出去工作,幫忙賺錢養活底下的弟弟妹妹們。」
就這樣決定了母親的一生。
外婆成為寡婦之後,回到原先童養媳的東家、二少爺和四少爺共同開設的醫院去幫傭,負責院長家人們和醫院工作人員們以及病人們的伙食。
這醫院佔地約四百多坪,前頭三分之二建有三層樓的建築作為院區,後面三分之一蓋有傳統日式住宅和護理人員的宿舍,以及大廚房、員工餐廳和病人配膳室。
這醫院當時在家鄉地區是相當具有名聲且具有規模的醫院。
外婆一輩子沒有享受過福祿,一生辛勤工作。
自七歲賣給大戶人家做傭人、三十出頭成為寡婦,而在七十左右寡婦又死了兒子,也就失去了指望。
舅媽在舅舅年輕去外島服兵役期間,懷了情夫的孩子並生下讓舅舅撫養,外婆和母親及阿姨們無不包容且噤聲不語~想來是擔心萬一東窗事發、舅舅若是受不了打擊而逃兵的話、後果不堪設想,狀況將會一發不可收拾。
所以舅舅是直到退伍後才得知此事。
癡情的舅舅沒有因此作為藉口趕走妻子,依然用他的真心餵養著他的愛情、用寬恕餵食著他的婚姻,可是吸血的水蛭那會懷有良知?舅舅不但得不到舅媽的感動和領情,更在無法言說的背叛痛苦中掙扎而酗酒、然後在死亡中解脫。
可憐的外婆,失去了兒子後同時失去了指望,很快地就中風癱瘓。
外婆在女兒們家輪流照顧的時候情況還算穩定;可輪到接去舅媽家後,舅媽鎮日忙著與情夫幽會親熱,將中風癱瘓的外婆獨自留在家裡,外婆成天得餓著肚子不說,無人翻身拍背、連屎尿也無人更換,屁股臀部的褥瘡深可見骨、流著綠色膿液;我在後期照顧外婆替外婆換藥包紮時,經常看著潰爛傷口而淚眼汨汨。
舅媽照顧外婆期間,有一次,阿姨的女兒前去看望外婆,外婆哀求著表妹將床頭的饅頭挪過來些,因她半身癱瘓無法移動身體、取不到饅頭裹腹,而舅媽外出與情夫約會時放置床旁的饅頭早已硬化,不知道到底放了有多長的時間?令人對外婆的遭遇感到難過而不捨。
外婆從醫院移回老屋大廳祠堂前安置時,兩眼視線不曾離開過牆上吊掛著的她兒子的遺像,始終望著舅舅的照片,彷彿知道自己即將與兒子在另外一個世界裡團圓~在這樣的情況下嚥下了氣,離開悲苦的一生,離開無情的世界。
對於外婆來說,愛情究竟是什麼?
男女情愛並不是她這一生中最為需要的東西。
外婆只需要兒女們的平安與順利。
只要子女們平安健康快樂,就代表了她一生的辛苦有所代價!
外婆不願女兒們走她心酸悲戚的舊路,所以堅持不肯賣女改嫁,帶著子女留在身邊撫養,即使貧苦、仍然盡責給予了子女母愛。
這親情的母愛,是外婆唯一可以發光發熱施予的正能量,也是唯一這一生自己可以做主的自由,更是外婆人生中唯一可以替代愛情的能量來源,守著對子女的慈愛、平凡度過她坎坷的一生。
如果,東家當初有意讓外婆接受教育......
如果,東家不是將之當成使女傭人使喚......
如果,真的嫁給了五少爺,成為了牙醫太太......
一切的命運是不是將大不同?
更或是說,一開始東家就不要提出買賣童養媳的提議,外婆就會跟隨父母移居花蓮富里開墾耕種,一切命運是否能有大轉變呢?
可惜外婆悲劇的命運已然註定。
悲情的一生也已然走過。
事後再去責怪老天爺不予保佑?再去怨恨老天爺有眼無珠、命運乖舛?
於事無補!
一切雲淡風輕,走過的路、經歲月風霜輕輕一抹,了無痕跡。
到我這輩、子孫尚還能記得阿婆的人生過往,再過個百年,誰還會記得?不過就是個無人知曉的故事,沒有人會再去關注的平凡小人物。
而我們,不正也是這樣的小人物之一嗎?
百年過後,我們能給世人留下些什麼樣的故事?不論精彩抑或是平凡,更別說又給世界留下了什麼樣的影響力?
是身為小人物的悲哀。
但小人物也能成為螺絲釘,為世界默默貢獻。
即使是雜草也能守護著土地避免土壤的流失~小故事裡的人物也能守護土生生長的土地,成為滋養社會的養分、守護著心中的溫暖。
當太陽升起,萬物欣欣向榮,斷指阿婆就仍然隨著陽光活在我的心裡,不曾褪去繽紛、依然在記憶中耀眼閃爍,如那陽光燦爛般地溫暖。
阿婆,正是我的太陽。


轉載自以文交友社團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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