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芳華
這是一個差點被掩埋的故事。
昆明一個收破爛的,在整理廢舊書籍時,突然從書中掉出一張黑白老照片。這張照片幾經轉手,被賣給當地的收藏家楊韌。一個偶然的機會,滇軍歷史研究專家陳秀峰看到這張照片。
他簡直驚呆了。
2018年3月8日,眾人為這張橫空出世的照片舉辦了一個座談會。這是一張大合影,題頭寫著,“滇籍旅長沙同鄉歡迎雲南婦女戰地服務團紀念”“1938年元月2日攝”。
整整80年了。合影上的人,能知道消息的,都不在世了。來參加座談會的,都是他們的子女。他們很快認出了自己的母親,亦喜亦悲。
我也受邀參加了這次座談會,看著這張照片,我一眼就認出了張芝。而隨著不斷地深入採訪,一段可歌可泣的歷史,慢慢出現在我的面前。
一:“那位軍官,改變了我的一生”
我第一次採訪張芝是在2003年。她獨自住在一所破舊但很整潔的小房裡。
讓我不可理喻的一個細節是,接受採訪時,突然飛來一隻蒼蠅,時年90歲的張芝,竟然開始滿屋子追趕,直到把它趕出窗外。
“不能有蒼蠅。”她不停地叨叨。
直到聽完她的故事,我終於明白她的執拗。
出生於1914年的張芝,曾是雲南潞西縣長的千金,個性鮮明。
16歲那年,有一天放學回家時,張芝在家門口碰到一位小“叫花子”。心底善良的張芝,從家裡拿來食物給他。
後來“叫花子”經常出現在她家門口,每次見到,她都會給他食物。慢慢地,張芝開始牽掛“叫花子”,擔心他是否能吃飽,是否有地方睡覺。
有一天,“叫花子”不見了,連續幾天都沒有踪影。張芝去街頭找,有人說,前幾天有個流浪漢病死了。張芝因此傷心了很長時間。
直到1937年的一天,家裡突然闖入一位年輕俊朗的軍官。這位軍官告訴張芝的父親,他叫侯國璽,多年前就愛上了張芝,但因身份卑微,不敢妄想。如今,他已是國軍連長,專程登門求婚。
張芝驚呆了,眼前這個軍官竟然是7年前失踪的“叫花子”!
原來,街頭乞討的侯國璽,被盧漢收留並送進云南陸軍講武堂學習。升任連長後,侯國璽得知張芝在昆華女中上學,且仍未嫁人,果斷上門求婚。
對於這門婚事,張芝的父親並不同意,但他拗不過女兒。
直到多年後,張芝才理解父親的考慮,他要的不是門當戶對,而是在1937年,身為縣長的父親,已經知道身為一名軍人,將要面對什麼。
二:“穿著旗袍的她們,追趕前線的列車”
這次展示的照片,是雲南婦女戰地服務團在長沙的一個合影。女兵們全部短髮,寬大的軍裝,難掩他們的婀娜與稚氣。
在居中位置,坐著湖南省主席張治中和雲南辛亥革命元勳李根源。
兩個大佬一起合影,足以說明這個服務團的非同一般。
因為這張照片的出現,讓我對這段歷史有了更多的好奇。通過多方努力,我找到了3位服務團女兵的後代,他們的出身和張芝一樣顯赫:李景淑是李根源的侄女,她的父親是當地鄉紳;身為戰地服務團副團長的胡廷璧,她的父親曾任護國討袁軍中校參謀;蘇志賢的父親是當有很有名望的富紳,民國政府知事。
透過這張老照片,我似乎看到這群名門閨秀,在國難當頭的義無反顧。而他們最終的結局,也令人唏噓。
1937年10月5日,滇軍60軍在昆明誓師北上抗日,令全城震動。
受誓師大會的熱血鼓舞,雲南省立昆華女中的學生們發起遊行請願,最後竟然匯聚4000多名女生,直奔省政府,要求一起上戰場。
在中國的抗戰史上,有很多這樣令人動容的場面。
張芝是遊行隊伍中的一員,提到花樣年華時的這段經歷,我依然能從這位90歲老人的臉上,看到那份激情與豪邁。
龍雲主席接待了我們,稱我們是新'花木蘭'。張芝說。讓張芝激動的另一個原因是,身為60軍軍官的侯國璽,也將走上戰場。
她希望和心愛的人,一起為國出征。
經過選拔,60位女學生組成雲南省婦女戰地服務團,最大的25歲,最小的僅15歲。出發前夕,在陸軍醫院進行體檢時再現感人場面,千餘名女學生擁擠在醫院門前,含淚要求參加體檢,爭取去前線。
張芝和侯國璽也約定:趕走日本人,就回來好好過日子。
1937年12月13日,戰地服務團從昆明出發,甚至還有女學生穿著旗袍,去追趕開往前線的戰車。
經過多天行軍,戰地服務團經由貴州抵達長沙。這張老照片就是在長沙拍攝的。
三:“女子生當花木蘭”
這次展示的照片正面,用墨水標劃著其中一個人,寫著“李淑”。照片背面,寫著一段話:
父親母親大人:這是兒同雲南之同鄉及全體團員在長沙時所照之相,存念吧!/兒淑/於1938年1.29
“存念吧”,這3個字,讓我熱淚盈眶。這是一位士兵對父母最後的告別。
李淑是誰?這張照片的主人引起我的興趣。查閱雲南戰地服務團的名單,其中有兩個人的名字相近,一個是李淑珍,一個是李景淑。
曾做過記者的我,希望能探知究竟。
在網上搜索,我看到有史料記載,在雲南德宏,曾有一位名叫李景淑的女子,考入雲南省昆華女中後,參加了雲南婦女戰地服務團。
很快,我找到了李景淑的侄子李佑君,這位84歲的老人很驚訝,竟然還有人對這段歷史感興趣,經過指認,他確定照片用墨水標記的那個人,就是他的姑姑李景淑。
1932年,李景淑考入騰越女中,其老師李生莊系中共地下黨員。李景淑受其影響較深,在作文中寫道:“現在要爭取的是男女平權,女子也要參政……”
右為李景淑
兩年後,李景淑考入雲南省昆華女中就讀。抗戰全面爆發時,李景淑和4000女學生一起,走上街頭。
在戰地服務團進駐長沙時,正逢新疆督辦盛世才邀請李根源赴疆,李根源藉此將侄女李景淑帶到新疆。到達新疆後,李景淑考入西北女子大學,後因經濟困難,由李根源介紹到迪化中學教書。盛世才托李根源做媒,1938年12月,李景淑與盛世才的弟弟盛世驥結婚,育有一兒一女。
除了李景淑離開服務團前往新疆外,還有幾名女兵前往延安,其中一位在途中過黃河時不幸落水身亡。關於他們的經歷,也無從得知。
不同的選擇,讓他們有了不同的命運。
四:“記憶中的戰場,屍體上的蒼蠅”
1938年2月底,戰地服務團抵達武漢受訓,那正是國共合作蜜月期。音樂家冼星海滿懷激情地創作了《六十軍軍歌》:
我們來自云南起義偉大的地方,走過了崇山峻嶺,開到抗日的戰場,弟兄們用血肉爭取民族的解放,發揚我們護國,靖國的榮光,不能任敵人橫行在我們的國土……
不久後,60軍開赴台兒莊戰場。
前方傳來消息,侯國璽所在的團一仗就損失過半,且他本人也失去消息。張芝和其他12名女兵悄悄爬上載兵列車,隨軍前往前線。
“如果他死了,我要去掩埋他的遺體,向他道別。”張芝告訴我。
當列車抵達車輻山站時,女兵們被盧漢派人攔下,安排到60軍軍醫處,參加傷員搶救工作。
工作之餘,張芝四處打聽侯國璽的消息。有一天晚上,趁著雙方停火,她一個人悄悄爬進屍橫遍野的戰場裡,在死人堆裡一個個翻,一個個找。
回憶起那個慘烈的場面,張芝不停地說,“到處都是蒼蠅。”正是那次經歷,讓張芝對蒼蠅產生了恐懼。
她始終沒有找到侯國璽。
和張芝一起前往台兒莊戰場的,還有來自貴州威寧的彝族女兵蘇志賢。
蘇志賢是因為逃婚離開自己家鄉的,16歲時,繼母將她許配給一位土司的兒子。出嫁那天,她一把抓過一杆槍,指著迎親的人說:“我不想嫁了,你們回去吧。誰敢亂來我就打死誰!”然後策馬逃到雲南昭通,之後在一位修女的幫助下,前往昆明的教會學校學習。
抗戰全面爆發後,蘇志賢參與了遊行請願,成為雲南婦女戰地服務團一員。
在台兒莊戰場上搶救傷員時, 蘇志賢忽然看見不遠處有一名戰士被小鬼子按在身下,她飛奔上前,一腳踢在小鬼子腦門上。這名戰士趁機爬起來,和蘇志賢一起把小鬼子解決掉。
五:“蘇志賢,機靈的風語戰士”
在台兒莊戰場上,性格彪悍的蘇志賢認識了軍長盧漢。
有一天,盧漢軍長到禹王山指揮所視察時,剛好日軍攻了上來,在緊急撤退時,盧漢將軍大衣忘在了指揮所。將軍的物件在戰時是高級機密,萬一落入敵手,可從中分析出部隊番號和指揮官級別。
盧漢軍長著急喊道,“誰去把我的大衣拿回來?”話音剛落,一名戰士就飛身上馬急馳而去。山上依然有炮聲傳來,大家都有些擔心。
不多一會兒,那名戰士就騎著馬取回了大衣。盧漢接過大衣,仔細打量著這個機靈的小鬼,忽然看出竟然是個短髮姑娘。這個姑娘就是蘇志賢。盧漢得知她也是彝族,就將其派到軍部特務連擔任譯電工作。
在抗戰時期中,中國軍隊的通訊經常被日軍竊聽。由於60軍的將士大多是彝族,為了不讓軍事機密洩露,60軍內部的電話員,一律用彝語傳達。
蘇志賢,成了一名風語戰士。
血戰台兒莊之後,60軍再次前往武漢戰場。張芝重新回到武漢的野戰醫院。
有一天,正在護理傷員的張芝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大喊:“如果沒有了腿,我還怎麼打仗?”
竟然是侯國璽。
六:“戰爭過後,徒留多少遺憾”
原來侯國璽腿部受傷感染,住進野戰醫院。那天,醫生要給他截肢,侯國璽情緒激動。
當張芝站在侯國璽面前時,侯國璽驚呆了,頓時安靜下來。張芝找到當地一個名醫,把侯國璽的腿保了下來。
武漢會戰後,戰地服務團成員被分調到滇軍各部隊,參加長沙會戰及堅守湘贛鄂等地的長期對日作戰。期間,張芝還擔任了“六十軍難童教養院”院長工作。在一次火線救護中,她被日軍的彈片擊傷頭部。
1942年,雲南婦女戰地服務團回撤昆明。1945年,侯國璽隨部隊前往越南接受日軍投降。
趕走日本人就好好過日子的約定,並沒能實現。
3年內戰之後,時任保安團團長的侯國璽在昆明投共。戰爭徹底結束了,一起過好日子的約定依然沒能到來。
不久後,侯國璽被關押。張芝情急之下去找盧漢,她發現,盧漢也被監視。而她自己,也很快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鋃鐺入獄。
在獄中,張芝得到消息,侯國璽在關押期間病逝。
在此後的一生中,讓張芝始終不能釋懷的是,曾為孤兒的侯國璽,他死後是誰收的屍?葬在何處?
60歲那年,張芝刑滿出獄,之後一直獨居。2007年,93歲的張芝在一家敬老院去世。
前往新疆的李景淑,於1947年和盛世驥離婚,返回北京進入外交部工作,隨後和法國大使館的一位參贊結婚。1949年,正在懷孕的李景淑隨丈夫返回法國,在大海中的輪船上生下一女,取名海倫。
20年後,李景淑在法國病逝。
在生前,她多次向孩子表示思鄉之情。她的女兒海倫,曾兩次來中國尋找母親的親人,了解母親的過往。
曾為戰地服務團副團長的胡廷璧,在1950年初,和曾為國軍團長的丈夫李達人逃往緬甸,加入國軍敗退殘軍,李達人任雲南反共救國軍第十縱隊司令兼反共抗俄大學第三期大隊長。期間,胡廷璧在腊戌發動緬甸華僑婦女,組成婦女聯合會,募制軍衣支援丈夫。
1954年,胡廷璧與丈夫撤往台灣,於1999年在台去世,至死沒有回到家鄉雲南。
我聯繫上了她在台灣的兒子,但是對於母親更為詳細的過往,他不願意多說。
七:“她們一生都在懷念那段抗戰歲月”
和張芝一樣,風語戰士蘇志賢也是孤身終老。
在1945年,盧漢率滇軍主力在越南受降時,中央軍在昆明發動“搗龍事變”。蘇志賢受命用彝語通知盧漢,無奈遠在越南的盧漢,只能眼睜睜看著蔣介石解除了龍雲的軍政職務。
到了1949年,盧漢前夕,仍然在軍部機要處工作的蘇志賢,發現機要處有一名軍統女特務,將盧漢的動向不時地傳給軍統局,她再次用彝語向盧漢匯報了此事。盧漢派人查實了軍統女特務的身份,將其清除,保證了雲南起義的順利進行。
而之後的歷次政治運動中,曾為情報人員的蘇志賢,遭受了比別人更多的折磨,直到患上精神病。
1974年初,蘇志賢賣了家裡的一頭豬,買了去北京的火車票,找到盧漢。盧漢一時沒有認出來她,她就用彝語說:“您還記得當年在台兒莊的事嗎?我是幫您去陣地取大衣的蘇志賢!”在北京的盧漢忽然聽到鄉音,一時間感慨萬千。
蘇志賢懇求盧漢為她寫個證明,證明她當年參加抗戰,證明他當年跟隨盧漢一起起義。看到當年那個立志報國英姿颯爽的姑娘,已被歷史碾壓成勾腰駝背的老嫗,盧漢甚是心疼。他找來紙筆,親自為蘇志賢寫了證明,還留蘇志賢在家中吃了飯。
蘇志賢離開北京沒多久,盧漢去世了。
蘇志賢的侄女安善嵐告訴我,蘇志賢整天背著自己縫製的一個斜挎包,裡面裝著幾塊石頭,甚至睡覺時都不離身,“姑媽始終沒有安全感。”
記得在1962年時,姑媽曾經給她看過那張大合影,“她說話時眼睛都在放光,她一生都在懷念那段抗戰歲月,那是她最為自豪的一段經歷。”
1989年,蘇志賢去世。臨終前,她告訴安善嵐,把自己所有的手稿、材料,全都燒了,不留下任何痕跡。
八:“雲南花木蘭,婀娜的時代芳華”
2006年,雲南婦女戰地服務團的倖存老兵組織過一次聚會,當年的60人,僅有6人參加了這次聚會。
那次聚會上,滇軍歷史研究專家陳秀峰將收集來的一張老照片送給女兵們,那是1938年春天,著名戰地記者羅伯特·卡帕在女兵集訓時拍攝的。
女兵們全部短髮,昂首挺胸,寬大的軍裝,難掩他們婀娜的身段與一臉的稚氣。在那個同仇敵愾的年代,滿腔的熱血,讓他們根本沒有去考慮到戰爭的慘烈。
他們更不會想到,這段在國難當頭挺身而出的經歷,最終會成為他們命運的滑鐵盧。
在那次聚會上,6位女兵全體起立,再次昂首挺胸,一首唱起了雄壯的《六十軍軍歌》:
我們來自雲南起義偉大的地方,走過了崇山峻嶺,開到抗日的戰場,弟兄們用血肉爭取民族的解放,發揚我們護國,靖國的榮光,不能任敵人橫行在我們的國土.....
2017年7月,最後一位戰地服務團女兵趙鳳稚去世,至此,60位抗戰女兵與80年前的老照片一起融合為歷史,為後人留下了一曲“雲南花木蘭”的英雄壯歌 !
近幾年來,隨著大家的不懈努力,這段可歌可泣的歷史,被越來越多的公眾知道。
一個讓安善嵐意外的事情是,2018年清明,他們回老家上墳,在姑媽蘇志賢的墓前,竟然發現插著一束漂亮的塑料花。
在微風中搖曳的花朵,婀娜如那個時代的芳華。
轉載自大陸媒體 : 龍哥的戰場 發佈於2019-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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