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最後的念想
母親與父親,青年時代
母親去世一年多了。
在這之前我不論多忙,每月都必從香港返廣州一兩回,看望在那兒的老母親。一個高齡老人,全身上下都有傷病,時日無多了。我能多陪她一會兒就一會兒,哪怕只是坐在她身邊沉默。
母親去世時九十八歲,雙目失明多年。後來幾年已不愛說話,聽人說話也表情冷淡,常常就只是默坐,用十指去感觸身邊的事物,那事物通常是幾張紙巾或一根牙籤。她也只能憑著氣息感覺來人。我就一遍遍地揉摸她青筋縱橫的雙手,傳達著愛意與悲憫。
母親是名奇女子,出身澳門富戶,其爺爺代理丹麥麵粉生意,人稱“梁百萬”,那時的百萬家財想必也算是富豪級的了。他在“大三巴”後面的富人區置下了帶花園的兩層大宅,那宅子到今天仍堅如磐石,看去不失氣勢。開飯時飯廳上上下下坐滿了三張飯桌,孫輩要先向長輩請安。
太平洋戰爭一起,“梁百萬”訂買的一船麵粉沉到海底,血本無歸,家道中落。但爛船也還有三斤釘,母親上的是英國名校聖羅撒女校,未來本該嫁個門當戶對的人家,過少奶奶的日子。但日本侵華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她從抗日歌詠團的熱血少女,變成了拿槍的抗日戰士。一次,抗日游擊隊駐在番禺植地莊,遭叛徒告密,被日軍重兵包圍。母親在突擊時受了傷,被日本人的砲彈震暈過去,日本人當她是屍體讓她躲過了被俘捕。她腿上一直留著傷疤,裡面深藏著取不出來的砲彈散片。最大的一塊傷疤有近巴掌大小,表面紫黑麻糙。我小時曾害怕觸碰它,哪怕只是看一眼。
母親也被視為女中英豪。
她的母親,我的外婆一直在家相夫教子,未必多通曉家國情懷,但對女兒的選擇從不阻攔,並以母親的大愛暗暗支持愛女的行動。有時母親外出開會夜歸,外婆便守著大門等她歸來。澳門大三巴的大宅,也常是地下黨碰頭、開會的地點。外婆就睜一眼閉一眼,從不阻止這些有可能惹來拘捕坐牢的活動。
母親的爺爺破產後,外婆就隨舅舅生活在香港,最後住在西營盤第一街。母親多在內地活動,一九五四年後在廣州工作。外婆一年一度坐船到廣州探望我們一家,我還跟母親去接過船,外婆低下頭在舷窗叫著我的乳名尋找我們的畫面至今還很鮮活。她總是大包小包地帶來吃的穿的,記得我那時最愛吃她帶回來的罐頭“番茄黃豆”,至今甚至仍保持著這口味。三年經濟困難時期,外婆不間斷地從香港寄回各種罐頭,以幫助有六個兒女的母親渡過難關。那時我和哥哥讀中學住校,到郵局取郵件的差事就落到了三妹頭上。現在說起,細節和感慨都還同在。
中年時母親
“港澳關係”在內地極左思潮中一度等同“特務嫌疑”,母親也因此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文革”的日子裡,連同各種莫須有的罪名被“揪鬥”。但記得就在那些日子,她說過一句話:外婆對革命是有貢獻的。很長時間內,母親被困在單位“勞動改造”,一度失去自由。
外婆就在這段日子裡去世。香港舅舅來電報說外婆的棺木已放在了殯儀館,請他的姐姐,我的母親過去主持蓋棺下土的大事。母親身不由己,覆了無奈的電報,大意是:未可赴港,萬事請弟代辦主理。
這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的舊事了。記得那時我和哥哥在北京上大學,母親拍了電報告知外婆病重,我們到了海淀區一家電訊局打長途電話,還要通過街道公共電話傳呼母親前來。母親告知外婆已在昨夜去世。電話線路極差,雙方都提高了聲量,一場通告親人病重病亡的電話,成了一場斷斷續續的口號般的呼叫。
母親去世前兩年,我如常按時回廣州看她,那時她已長住醫院,正步步逼近油枯燈滅的大限。
那是個夏日下午,病房流溢著空調的清涼,母親剛由護工洗過頭,灰髮柔順地伏在頭上,面容比平時顯得豐滿和精神。我進病房時叫了她一聲,她揚起了雙眉尋找聲源,神氣有些雀躍,好像盼我很久很急切似的。
“我有件事想拜託你……”母親的教養令她說話一直都很文雅,說話很慢,氣息溫和,即使是對自己的兒女。
我忙應道:“媽,有事儘管說。”
“你幫我把外婆的棺材蓋上蓋兒,再找個地方把她好好葬了。”
我驚愕,一剎那間還有些悚懼。但母親神情平靜,絲毫不像在說譫語。她絞著十指間的紙巾,平靜地說:“棺材蓋兒老開著,外婆的屍首都變綠,長毛了,還是要早些入土為安。”
我眼前即時出現了一具棺木,那裡躺著我的外婆,正呈現著母親描述的情態,形狀十分恐怖。
我慌了:“可是……可是又到哪兒去找外婆的棺材呢?”
“元洲村。”母親平靜地、清晰地吐出三個字。
我在香港住了多年,只在坐巴士時見過“元洲村”的地名,它深藏在二戰前未經嚴格規劃的深水埗街道裡,既不現代,也不豪華。母親年輕時跟外婆在那住過,它那時或許與殯葬有關,甚至只是一條鄉下的“村”。
母親在最後的日子,想起了“文革”的往事,深刻地記得她不曾履行長女的孝道,為五十年前未可親自為外婆蓋棺,在腦海裡繪畫了一幅奇幻、甚至有些詭異的畫面,急切要完成一樁念想。
我決心幫母親了結這個心願,應道:“好,我回香港就辦。”
告別時,母親又吩咐:“看看要花多少錢,你先記下,由我來付。”
二十多天後再回廣州看望母親。剛到醫院坐下,母親就帶一點迫不急待問:“那件事處理得怎麼樣了?”
“什麼事?”我一時發蒙。
“外婆的棺材呀。”
我只當那是母親一時不清醒的委託,早把它丟到腦後了,這會兒只好慌亂應答,“哦,那事啊?都辦好了……”
母親的口氣竟有點緊迫:“棺材在哪兒找到的?”
我已把母親說的“元洲村”忘得一乾二淨,這時便胡言以對:“就是……在你說的那個地方……”
“元洲村嗎?”母親又把那三個字說得字正腔圓。
“對對對……就是元洲村!”如果母親的眼睛能看到我,一定能發現我撒謊的狼狽。
“找了你仔舅父幫忙嗎?葬在哪兒了?”
仔舅父是我的表舅。除了我,他是母親家族在香港唯一的親人。母親與仔舅父小時在澳門一起成長,情同姐弟,甚至比親舅舅感情都要好。
我的謊話已越說越自然,虛構得天衣無縫:“沒去驚動仔舅父。找了兩個工人把外婆葬在一個山崗邊……媽放心,那兒很清靜,不會有人來打攪外婆的。”
母親說話素來“牙齒當金使”,又提起了舊話:“花了多少錢?你到三妹那兒取吧。”
三妹替她管著賬。
我決心把謊言進行到底:“五千……媽,錢由我付吧,外婆自小就疼我,就當是我的孝心。”
我的眼淚已滲了出來。
母親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好了,不用總惦著這事了。”
這以後我每次去看她,她都還會提起棺木下葬的事。我津津有味地重複著同一段謊言,有時還隨意加添些細節,我們共同墮進一場認真編述故事的心動中。有時說起外婆生前對我們的關愛,都真心地感動。母親還不時重複說:外婆對革命是有貢獻的。時間長了,母親不再提起這事,再後來,她平靜地走了。
一年多來,我對母親的懷念隨著日子流逝越發強烈,但我也慶幸能與母親共同編寫了一個美好的故事。它讓母親放下了五十年的內疚和遺憾,替曾出入槍林彈雨的女英豪成全了一樁卑微的兒女心事,也替她完成了最後的念想。這念想的關鍵詞是外婆、香港,那是母親一生中重要的人與地,是母親最後時光的慰籍。
晚年母親
本文首發於2018年12月8日上海《新民晚報》。
文 : 黃虹堅
作者簡介:黃虹堅 曾任職中學教師、電影公司編劇、出版社編輯、大學教師。作品有小說、散文、電影劇本、兒童文學、專欄多種,曾獲大陸、台灣和香港多項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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