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媛盛七的優雅

 

盛七小姐盛愛頤


宋子文

“化糞池”與晚清首富盛宣懷愛女、上海百樂門創始人盛七小姐盛愛頤?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二者似乎永遠也不可能扯上關係。但是,這二者卻真真實實地相伴了二十多年。

曾經風光無限的盛七小姐,最後老死的地方,也正是她所住這化糞池旁一個極窄陋的汽車間。
然而,淪落至此的盛七小姐,卻最終在汽車間過出了讓世人驚歎的日子。親眼目睹這一切的人,曾感歎道:盛七小姐的最傳奇之處並不在於她曾進過地獄,而在於,她在地獄中受煎熬時的優雅姿態。
相比同時代“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名媛,盛七比她們多一樣:她還“能進地獄”。這樣的盛七,真正顛覆了世人對名媛的定義——
盛七小姐生於1900年,她是晚清重臣盛宣懷56歲這年與正室莊畹玉生的女兒。因為是老來子,加之盛七自小聰明伶俐且清秀可人,她最得盛宣懷和夫人寵愛。
盛七16歲這年,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在父母的悉心培養下,她不僅伶牙俐齒,而且很有想法、主見。父親過世後,她經常陪母親出入各種公眾場合處理相關,久而久之,不到20歲時,她的名頭便響徹了整個上海。
盛七17歲這年,她的生命中闖入了一個影響她一生的男人:後來的國民政府財政部長宋子文。
宋子文之能結識盛七,乃是因為:此時他正擔任盛宣懷漢冶萍公司駐上海總辦事處秘書等職。當時的宋子文年23歲,剛從國外鍍金回來。
因為在盛家工作的緣故,他經常出入盛府,自然他也結識了美麗的盛七。第一次見到盛七時,宋子文就為她的美貌傾倒了,他將自己第一次見到的盛七形容為“仙女”,可見年輕時盛七容貌之過人之甚。
當時的宋子文是這樣在日記裡描述他初見的盛七的,他寫到:
“第一次見到她,如見仙女下凡!”
近水樓臺先得月,很快宋子文便開始對東家小姐展開各種追求攻勢,他還主動擔任了盛七的英文老師。課餘時,宋子文總想盡各種辦法向她展示自己的過人才華和在海外的見聞。
日久後,情竇初開的盛七一顆心慢慢向宋子文靠攏。
可在這個節骨眼上,盛七的母親莊氏卻開始棒打鴛鴦了。莊母反對兩人交往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她派李管家專程去廣州調查宋家家室後得知,宋父只是個教堂拉琴的,這種出身絕配不上富可敵國的盛家。
為了拆散這對鴛鴦,莊氏將宋子文調到了遠離上海的武漢掛職。可宋子文去了幾日後便折回來繼續和盛七糾纏,為了能和盛七說上話,他甚至不惜在大馬路上開車攔住盛七的車子。
盛七見狀也於心不忍,她本無意與宋子文斷絕往來,只是由於母親的固執不得已為之。於是她偷偷從車窗遞紙條給宋子文,約他在杭州見面。
見面那天,宋子文拿著三張去廣州的船票對盛七說:“我們一起去革命,年輕人應該闖蕩,革命一定會成功的。”
從此話便可知,此時的宋子文已經做好了去投靠孫中山的準備。可盛七對此卻很是猶豫,陪在一旁的八小姐看了道:“怎麼你還想拉兩個人一起啊!”
宋子文懇切地看向盛七,他以為盛七此次偷偷出來是做好了與自己私奔的準備。可盛七自小在深宅大院養尊處優慣了,她雖有幹大事的雄心,可斷不可能就此不管不顧地跟著他私奔。



盛七不敢看宋子文的眼睛,只拿出一把金葉子(金質的樹葉造型的禮金)對沒有太多盤纏的他說:“這把金葉子給你!我不能陪你去!”
宋子文強忍著難過接過那把金葉子說:“就當是我借你的,我來日一定會回來的。”盛七點點頭不再看他,宋子文忍痛轉身離去。
這以後,盛七一直守著宋子文的承諾等著他回來。盛七對宋子文有信心,斷定他一定可以功成名就、踏著七彩祥雲來娶她,可她終究只猜對了一半。
當多年後宋子文再歸上海時,他的確已經功成名就,可他身邊卻已有了佳人作伴。
盛七得知消息後,大病了一場,這次病,是盛七跌宕一生中唯一一次失態。然而病好後,她便也釋懷了。一年多後,她以32歲的大齡嫁給了母親內侄莊鑄九。
從宋子文與盛七的錯過可知,盛七絕是一個極度清高的女子。她能等待宋子文近十年且送他一把金葉子,足以說明她深愛宋子文。可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在這些年裡主動找過他。這其中,自然多少是因為她礙於自己骨子裡的高貴不肯低頭。
而宋子文也並未真正忘記盛七,只是日久加上局勢太複雜,他已經不太確定盛七的狀況了。亂世中,他便也就將昔日的誓言拋卻了。
多年後,宋子文重回上海想再續這段前緣。可盛七卻在那次刻意安排的見面宴上,只冷冷拋下一句“我丈夫還在家裡等我”,便轉身離去了。
後來,驕傲的盛七在別人問起這段過往時說:
“我何苦更他囉嗦,大家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何必再去惹麻煩,況且他正高官厚祿,春風得意,我何必去巴結他呢?但話也得說回來,他那把金葉子還沒還我呢!””
這便是盛七,任何時候,他都不會為了權勢等去攀附任何人。這一切是由他骨子裡的高貴決定的,這高貴,與生俱來。
後來發生的一件事卻讓盛七不得不低下高貴的頭顱:她的侄子,盛老四的兒子盛毓度因種種原因被投入了監獄。
這事,本和盛七扯不上關係。但當時的盛家人打聽到國民政府行政院院長宋子文是直接掌管一切的人之後,這一切就開始和盛七有關係了。
盛家人紛紛出動輪番勸說盛七給宋子文打個電話“求助”,可盛七哪裡會肯。要知道,這個人是曾經背棄過她的人,昔日她還曾給過他臉色看,如今卻要她拉下臉求他,這事,斷不是她盛七肯做的。
見盛七死活不肯“屈尊”電話,毓度的元配夫人葉元嬋跑到七小姐家,在她面前長跪不起道:
“你不打電話,我就不起!”
盛七實在拗不過她,便答應道:“好,我掛個電話,行不行就這一個電話!”
隨後,盛七給宋子文掛了個電話,電話裡盛七雖是求人辦事卻也一直端著,一副你愛辦不辦的架勢。而接到盛七電話的宋子文在電話那頭卻雀躍極了,他忙不迭地應著:
“OK,一定放人,你放心好啦。”
盛七有些不放心,於是她給宋子文出難題道:“我明天中午想跟毓度一起吃午飯!”
宋子文在電話那頭遲疑了幾秒後回到:“好,明天中午一定讓你見到毓度”。
盛七放下電話後,整個房間裡的盛家人都開始歡呼起來:“果然大人物就是不一樣,一句話就搞定了。”
可此時的盛七心裡卻難過極了,越是知道對方心裡有她,她的心裡便也越發難過。他越為她做事,她心裡便也越發地揪在了一起。
對於盛七而言,這個電話大約是她一生自認為的唯一一次“不得已”,須知,盛七在任何情況下是從不肯妥協的。
不肯妥協的盛七幹過很多驚天動地的大事,她曾因為看不慣幾個哥哥肆意揮霍家產,而將他們全部以女子也應參與分家產為由將他們告上了法庭。
這場曾被《申報》全程報導的官司裡,盛七成了最後的贏家,這場官司也讓盛七成為了整個中國第一個為女性財產繼承權問題做出榜樣的女子。

1927年,莊夫人去世。盛家人分完遺產之後,以盛恩頤為首的三個兒子、兩個孫子悄悄把盛家義莊的公產分了,完全不管尚未結婚的七小姐八小姐。

當時的法律宣揚男女平等,規定未婚的女子也有繼承權。所以盛愛頤找哥哥理論,要求分10萬元給她,當做她以後留學的費用。盛恩頤平時揮霍慣了,多少錢都覺得不夠用,哪裡還會分給妹妹。

盛愛頤一怒之下,決定用法律武器維權。

1928年6月,盛愛頤把三個哥哥和兩個侄子全部告上法庭。

當時男女平等雖然在法律規定上有所體現,但畢竟是新事物,大家都處於觀望階段。因此,此案一經媒體曝光,立馬作為民國第一例女權案,引起廣泛的社會關注。

最後,比當初她找哥哥要的還多 !此案之後,女性財產繼承問題就有例可循了。


盛恩頤夫婦


這場官司後,盛七又多分了50萬的家產。之後,她用這些家產中的一部分開辦了上海灘後來赫赫有名的上海百樂門。當時的《申報》這樣描述盛七新開張的百樂門:
“玻璃燈塔,光明十裡。花崗岩面,莊嚴富麗。大理石階,名貴珍異……玻璃地板,神眩目迷……”

上海百樂門舞廳

只可惜,後來因為經營不善,她不得不將它轉手拋售了。
百樂門後來成了上海極負盛名的權貴交際場所,張學良、徐志摩、陸小曼等都是百樂門的常客,當時的卓別林訪問上海時還曾慕名來了百樂門。
百樂門還培養了無數明星,如以一曲《夜上海》走紅的周璿、被暗殺的當紅女星陳曼麗、梁實秋晚年的妻子韓菁菁等。
如百樂門一樣,盛七人生的一半雖也在亂世中,但她前半生卻一直過著歌舞昇平的日子。
盛七憑藉著丈夫莊鑄九不菲的收入和巨額遺產的銀行定息,一直在亂世過著富太太的生活。她住的是花園洋房,穿的是講究精巧的旗袍,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最頂級的咖啡,抽的是昂貴的雪茄……
更讓人豔羨的是,盛七還兒女雙全、夫妻恩愛。
上海市的淮海中路常熟路路口附近的愉園社區8號,便是當時盛七小姐的花園別墅。這棟別墅獨門獨戶,樓高三層,樓下還有獨立的花園。花園裡種著盛七喜歡的果樹和花草,也種著她的夢想。
平日裡丈夫上班、孩子上學後,她便到處走走逛逛,偶爾和妹妹盛八小姐聚聚,偶爾參加一些她認為有意義的社會活動,這樣的日子,大抵有歲月靜好的感覺。
可這一切,都在丈夫被打成反革命送到鄉下勞改病逝後,都變了。
緊接著,盛七的兒子莊元端被打成右派,送去安徽農村勞動改造。她的女兒莊元貞浙江美術學院畢業後,由於家庭出身的牽累,被分配到福建省教書……
而盛七自己,則被迫搬出了花園洋房,住進了一個本不應是人住的地方:文開頭所說的五原路上一個窄小的汽車間。這個汽車間恰是在化糞池口,每隔幾天便有一根長長的管子伸進她家“突突突”地往外抽糞水。
而汽車間的開門則正對著菜市場,每日人來人往。
這個並非人住的汽車間的設計自然也不考慮人:普通房子坐北朝南,可它卻朝西。朝西的結果是,到了夏天,這裡極其悶熱,有時能將人蒸到昏厥。
每個來汽車間看盛七的親友都會在進門後忍不住掉下淚來,盛七看到後卻反過來安慰說:
“這裡夏天熱,可是冬天暖和。”
看到盛七只能生煤油爐而沒有煤氣灶,親友又是一陣心酸,可她卻不以為然地道:“煤油爐也有點好處的。”
說是這樣說,但最初搬進汽車間時,盛七自己也很不習慣,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在沒有絲綢棉被的硬板床上睡覺。最初那段時日裡,盛七每天都失眠,她開始害怕黑夜,因為枕上總有無數心事在等著她。
恍恍惚惚過了數日後的一個清晨,盛七從混沌中醒來,當她走到門口時一低頭間她竟看到地上有一朵極美的小花。她不自主地蹲下身子看向這朵紅紅的小花,它長在夾縫裡,卻依舊美豔著,它兀自盛開的樣子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
盛七一下子就精神了,她隨即拿來鏟子小心翼翼地將它挖出移摘到了一個大杯子裡。
養花是盛七以前經常幹的事,那時候養花僅僅是養花,而現在,她的養花是真正為了生活。那天,盛七把汽車間附近能找到的所有花全部移摘了,當這些小花被各種奇形怪狀的容器框起來時,它們竟在陽光下散發出了奇異的光輝。
盛七望著這些小花,竟不自主落下淚來。
那晚,許是累了,許是被那些花喚醒了對生活的希望,總之,盛七睡得香甜極了。第二天醒來後,盛七開始將自己紙筆拿出來,對,她要在汽車間裡繼續寫字、畫畫。
這以後,來看望盛七的親友再也沒有落下淚來過。相反,他們開始驚歎,在化糞池旁的盛七竟一直如此優雅從容,她寫字,畫畫,養花,屋子裡被她收拾得一塵不染,而她自己也如往日一般精神:髮型一絲不亂,身上粗布衣裳乾淨整潔……
一切果然沒有成最糟糕的模樣,知道盛七在汽車間受苦後,她在國外的親友,尤其已經創業成功的侄子盛毓度總是寄錢、寄雪茄給她。
每次有親友給盛七寄錢,她總是呼朋引伴地將窮親戚喊到一塊聚餐。他們吃著喝著,似乎一切還是昨天的模樣。這種做派,頗有點“窮開心”的意思。但盛七的開心,從來是真的。
大約,此時如果有人拿那個困擾無數人的哲學問答問盛七,她的答案會是最讓出題人滿意的,這道題是這樣的:
如果你被老虎追趕,不小心掉下懸崖時抓住了一根藤條,身子懸在半空。在抬頭有老虎,腳下有萬丈深淵時,一看到藤條旁有一個熟透的草莓,你會怎樣?
這個難倒無數人的問題,盛七給出了答案:吃草莓!
汽車間裡優雅種花、寫字、畫畫的盛七,不正像那個掉在半空品嘗草莓的落難者嗎!生活已經很艱難了,所以更應該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去品嘗可品嘗到的美好,這是盛七的答案!
在這種心境下,盛七不想過去,也不看未來,只專注過著當下的日子,只專注將當下的日子過得盡可能地從容優雅。
也正因此,每次盛毓度給盛七寄了雪茄,她都會搬個小椅子坐在汽車間的門口,看著往來的人流悠閒地抽著雪茄。
盛七夾雪茄的姿勢,與她做七小姐時的姿勢無一絲差別,所不同的是,她吐出的煙圈比以前更圓了。能吐出圓煙圈的人,從來是寂寞的,可寂寞,從來只屬於真正高貴的人。
每每此時,過往的行人總忍不住側目,行人從盛七手持雪茄煙的坐姿和那芳鬱的雪茄香味判斷:這定是哪個豪門望族的落難小姐了。
當有聲音告訴他們,這是曾經風靡上海的盛七小姐時,行人紛紛恍悟。離去時,行人總忍不住回望層層煙霧中滿足的盛七。
後來,和多數老去的人一樣,盛七得了病,好在,她曾經一個電話救下的侄子一直惦記著她為她寄醫藥費。
但即便疾病纏身,盛七也依舊樂觀、依舊每日將自己打扮得清爽乾淨。每晚睡前寫字畫畫完後,她都對自己說:
“又一天過去了,賺的日子又多了一天。”
然後,盛七便在滿足中靜靜地睡去。
盛七在現實的打擊下始終保有的優雅,是她所接受的良好名媛教育的結果,也有她清高驕傲品行的作用,但更主要的則來自:她非一般的心性和智慧。
現實可以折磨肉體,可不能讓人的精神屈服!對於強者盛七而言,正是如此。
命運可以改變人的境遇,卻終究無法改變人在境遇面前的姿態。盛七的優雅,真正詮釋了這句名言。
臨死前,83歲高齡盛七依舊住在汽車間裡,但她死時依舊保持著她慣有的優雅從容。臨走前,她喃喃歎著:
“富不過三代,何況盛家從盛隆開始,已經富了四代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
盛七走時身上依舊乾乾淨淨、清清爽爽,一如她來世間時的模樣。
難能可貴的是,盛七的子女也都和母親一樣,在逆境中盡可能地活出了精彩。她的女兒莊元貞後來成長為了著名的工藝美術師,有多項作品在全國得獎,有的還被送到國外展出。她的兒子莊元端平反後去了美國,並成為了領域精英。
他們經常相約去母親位於蘇州郊區的墓地,在這兒,可以看到蘇州城著名的古典園林留園, 那是他們祖先盛康購置的一處園林式的豪華別墅,盛氏家族的祠堂當年也在這兒。
留園,也是盛七生前曾無數次居住過的地方,這裡,曾經承載了盛七的夢,也曾雕刻了她優雅的一生……


原創作者 : 李滿 ( 記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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