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美斯樂

去泰國北部的美斯樂之前,聽到太多這裡的傳說,真假難辨。

比如,“大同中學的校歌是《流浪歌》,師生人人會唱。”

其實《流浪歌》誕生於上個世紀末,數以億計的農村勞力背井離鄉,擁擠在綠皮火車中幾天幾夜,到大城市尋找生存機會,這首歌的作者,就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工。

可是,泰北華人已經在美斯樂這塊樂土上定居數代,早遠離戰爭過上了安定的日子。這首農民工之歌,能引發異域華人的情感共鳴?

俯瞰美斯樂大街

抵達美斯樂的當天,團隊問接待我們的阿強,有一首歌你們可否聽過: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

沒想到,當我唱了第一句,他就接著和我一起唱完這首歌:

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

冬天的風啊夾著雪花,把我的淚吹下

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過了多少年華

春天的小草正在發芽,又是一個春夏

阿強唱得很投入,甚至能看到他的眼眶有些濕潤。


俯瞰美斯樂


美斯樂華人家裡都貼著雲南省地圖


阿強出生在泰北,他的父親曾是段希文將軍的傳令兵。畢業於雲南陸軍講武堂的段希文,抗戰期間曾任國軍陸軍 93 師少將師長, 1950 年撤至緬甸,後來成為金三角國民黨殘軍的總指揮。

這支殘軍在緬甸大敗緬甸政府軍,震驚世界。緬甸內部解決不了,於是告上聯合國。冷戰大背景下的局部熱戰,多方力量的角力和爭奪,使這群華人越來越困惑於自己的歸屬。

回到故鄉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打回去,可這在孤軍攻占雲南四個縣旋被解放軍擊敗之後,幾乎再不能奢望。他們口中的 “ 祖國 ” 只能在台灣,可這些仗打下來,他們雖被台灣發現,卻不是想去就去得了台灣。

1961 年,他們被迫再次遷徙,輾轉泰北,徹底失掉了身份,成了一群回不了家、沒有國籍的人。


孤軍所持國民政府學員證


若干年後,留在泰北的孤軍以及他們的後代們,一致認為,駐守泰北是因為段希文將軍接到了蔣介石的密令,將這裡作為 “ 反攻復國 ” 的重要基地。

是否真的有密令,說法不一。但是他們內心的渴望自始至終都很清晰:活著。

同樣為了 “活著”,不斷有來自中國大陸的同胞為逃離嚴酷的政治運動,不避重山險阻,越境來到泰北,與孤軍匯合,又加入孤軍。那時立足未穩,逃難的人衣不蔽體,每日一食,段希文希望將這片土地建設成可以安居的地方,於是根據泰語湄賽隆的發音,將這裡命名為美斯樂。

作為泰國境內的非政府武裝,除了要在土裡刨食,防務是頭等大事。地形險要、易守難攻的美斯樂的山頭,處處是戰壕。

現在觀光客入住的美斯樂麗所酒店,就是被掩映於芳草的戰壕所包圍。這裡一度威名赫赫,是第五軍幹訓班所在地。現在還可見一間殘破的兵營。如今,這裡改造成民宿酒店,遍植櫻樹,接待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

殘留舊軍營


適逢一群金髮碧眼的遊客走過來,他們知道這裡住著一群因為戰爭流落的中國人嗎?得到的回答是:I know nothing about that(我對此一無所知)。

九里山前古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沒有人再提及,這幾乎成了一段被遺忘的時光。

段希文將軍的墓地位於美斯樂的半山上,在這裡可以俯瞰他當年的江山。

1980 年,段希文去世,數萬人在大雨中前來送行。段希文遺體旁擺放著一隻煙斗,那是老友泰國前總理江薩上將來送別時,親手安放的心愛之物。

下葬時,段希文身上覆蓋著泰國國旗。是榮,亦是哀。

十年前,泰國國內不靖,叛亂始終無法平定。江薩來到美斯樂面見段希文和李文煥,請求幫助泰國戡亂。沒有想到,面黃肌瘦的老弱殘兵和娃娃兵連戰皆克,泰國舉國震驚,孤軍和家眷自此陸續獲得泰國居住權。


陣亡的孤軍牌位


留在泰北的這群中國人,終於以傷亡205人的代價,為他們換來了泰國國籍。泰北華人之所以稱尊稱段希文為希公,更大的原因在此。

人群中,一個默默流淚的青年,在為段希文送行之後,回到家,手捧段希文遺像,用鉛筆劃了一幅段希文肖像素描。38 年過去了,這幅鉛筆劃一直帶在身邊。

這位青年叫伍丕華,在讀完興華中學後,作為優秀學子去台灣讀大學,後又在日本進修,看了外面的世界,他選擇回到生長的地方,如今在泰北經營一家咖啡館。這幅素描肖像,就在他的咖啡館牆上,舉目可見。

而段希文身後,老兵黃家福一直義務守墓,每天將陵墓、花崗石柱和墓園地面擦拭乾淨,直到去世。黃家福去世後,老兵張泰華接班守墓,風雨無阻。


伍丕華素描段希文將軍像


為段希文守墓的老兵張泰華


在昆明訪問了段希文的兒子,1949年,段希文經香港輾轉至泰國投奔李彌。而他的兒女則留在昆明。從1957年開始,段希文的兒子經常會去電台廣播,告訴父親自己的生活和學習情況,呼喚父親回家,還唱了一段京劇《借東風》,電波一直傳到異域,喜歡京劇的段希文聽到了兒子的聲音。

1980年,段希文去世,兩兄弟立刻申請赴泰國奔喪,等他們抵達美斯樂時,父親已經下葬,看到的只是異國的一堆黃土了。

談到位於金三角的華人村落,就無法繞開毒品。

如今是大同中學校長的張明光,當兵時也只12歲。他的軍職是給張奇夫當傳令兵。張奇夫的另一個名字叫坤沙,聞名世界的毒梟。

至今說起在軍中曾因警惕性和自制力不夠,違反了張奇夫嚴苛的禁煙令而被關進暗無天日的地牢(雨季即成水牢),張明光依舊心有餘悸。

今天,張奇夫的兵營已經改建成展覽館,成了旅遊景點。曾經鏖戰的密林中只留下幾塊碩大的炸彈片,提醒人們,因為生存艱難而種植毒品不具備任何合法性,可以被理解卻絕不值得同情,而只能換取一個國家傾舉國軍力清剿。

地牢


大同中學校長張明光


當地婦女採茶葉


神秘的金三角大地,尤其是美斯樂地區,今天成了泰國最有名的茶葉產地。除了茶葉,還有咖啡、荔枝、柿子樹、櫻花樹,滿目盎然生機。

改天換地,河清海晏,渾然不復當年。

只是,毒品即魔鬼。儘管金三角早已鏟盡罌粟,魔鬼的陰影卻依舊時時籠罩這片土地。

據了解,美斯樂有200 多人吸食毒品,有一些吸毒者又成為販毒者。

為幫助這些人戒毒,當地鄉政府將一個廢棄的庫房改建為戒毒所,對吸毒者強制戒毒。美斯樂鄉長——也是泰國的第一位華人鄉長帶著大家參觀了戒毒所,還與戒毒者面對面交流。

在參觀中,得知一位母親吸毒後產生幻覺,親手刺死自己的孩子。

毒品之害,流毒無盡!

為了生存而涉毒的泰北孤軍,用這種飲鴆止渴的方式,也為自己的後代,留下了污名和傷害。

臭名昭著的坤沙,做的最值得讚許的事情,是創辦了當地著名的大同中學,和段希文創辦的興華中學等,成為傳播華文教育的核心力量。

華文教育在泰國不是體制內教育,孩子們只能在泰文學校放學後,來到華文學校補習。說來可憐,泰北96所華文學校,至今具有正規辦學資質的只有3所。學生們使用的教材,之前一直是台灣僑委會提供。而如今,隨著台灣民進黨政府上台,而大陸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好多學校也開始用大陸的簡體教材。

更缺乏的則是師資,因為待遇過低,有的學校,只能聘請會說漢語的村民任教。


大同中學


大同中學教室


老一輩還記得,在華文學校不被泰國當局允許辦學的日子裡,老師帶著孩子們躲到破廟裡也要堅持讓下一代學會寫漢字。1962年,段希文自己出資創辦興華中學,讓困守山野的孤軍後代接受教育,有機會走出去,成為美斯樂人至今感念的恩德。

離開美斯樂那頓早餐吃在麵餃館,看著用繁體字書寫的 “ 雲南麵餃館 ” 招牌,不禁感慨萬千。隨著台灣影響力在泰北漸弱,大陸的公益力量深入,大陸遊客也在泰國自由行盛行那幾年大量湧入美斯樂。老一輩美斯樂人已經能夠 “ 書繁識簡 ”,美斯樂街麵店鋪也是繁簡混用。

而這,恰是當下泰北華文教育的另一面:處於台灣與大陸的夾縫中。



興華中學的段希文塑像..


民進黨上台後,台灣對泰北的關注日益減少甚至於敵視,這群曾因國共之爭而流落金三角的中國人,再一次因為島內的黨派之爭,成為 “ 亞細亞的孤兒 ”。

慶幸的是,有越來越多的大陸官方和民間機構開始關注這群血脈相連的中國人。好多華文學校的內心也充滿掙扎,為了接受更多的援助,是否要撤下校園裡的青天白日旗?

大同中學校長張明光,把所有精力都放在為學校 “化緣 ”上。他說,泰北的華人子弟本來機會就不多,如果連漢語都學不好,那就幾乎沒有競爭力了。那年學校得到五台電腦,全校學生一起圍攏過來觀看,張明光看得心酸,從那一刻起,他發誓要讓孩子們走出去看世界。


善款收據


和舉步維艱的華人教育相反的是,這裡的華人卻保留下來很多傳統的中國文化。

每一個華人家裡,中堂上都供奉著 “ 天地國親師 ” 的牌位。孩子長大成人後,給父母磕頭問安的老規矩依舊傳承不廢。學生見了老師,畢恭畢敬。

對於大陸人來說,這些久違的細節,令人心有戚戚。


兒子向母親請安


我們幫92歲的老兵楊國啟找到了家人,但因他沒有身份證件,至今無法回家

在美斯樂住了幾天,一路走街串巷,吃吃喝喝,依舊沒能把美斯樂的特色小吃品嚐一遍。與世隔絕的美斯樂,在以酷熱著稱的泰國竟然三伏天也清涼如春,早起的薄霧中甚至還要披上外套。住得樂不思蜀,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這個地方就像它的名字一樣:美死了。

在美斯樂麗所酒店的高台,陪同我們的司機方大哥指向一片青草覆蓋的凹處,告訴我們:“這裡就是我當兵時候挖的戰壕。” 戰壕仍在,刀兵已息。居高望遠,戰壕不遠處,是泰國皇家寺廟美樂寺。

至於這戰壕,“ 總也不打仗,我們都在這裡和女生約會 ”,方大哥說著哈哈大笑。

約女生總得有點吸引異性的裝備,不然競爭力不強。方大哥的手法是,弄來一台錄音機,裡面塞著鄧麗君的磁帶,扛在肩膀上。在朝霞滿天的傍晚,穿一身乾淨衣服,約上女生,躺在草坪上,聽 “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方大哥說,“ 有這台錄音機,很好交女朋友 ”。

大家也是哈哈大笑。原來,泰北華人青年,和中國剛剛走出革命年代,討論人性和異化,日思夜想 “ 中國往何處去 ” 的青年,共有同樣的娛樂經驗和戀愛記憶。

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對愛情的渴望和追求,雖是隔絕了幾十年的泰北和中國大陸,竟如此一致。可以說,在意識形態依舊對立的年代,鄧麗君的歌聲,讓地理上隔絕的大陸、台灣、海外華人,實現了情感上的統一。

1995年,鄧麗君去世。相較大陸青年,方大哥感受到的觸動更為直接。鄧麗君去世於泰國清邁,距離美斯樂只有四個小時車程。


80年代美斯樂街頭的年輕人


令人唏噓的是,現在的小娃娃已經說不清自己的老家在哪裡,更讓老一輩擔心的是,有的娃娃甚至不太會說漢語了。

讓人想起了作家楊明的一句話:試問,所有的故鄉原本不都是異鄉嗎?所謂的故鄉,不過是我們祖先漂泊旅程落腳的最後一站。

同樣在大陸,也很少有人知道,在泰北,竟然還有一群沒有回家的中國人。

對歷史的遺忘令人遺憾,但另一方面,放下歷史的糾結和恩怨,也是年輕人需要去做的。

阿強在美斯樂有一片茶園,那是一片得到有機認證的高山烏龍茶園。為了產量和品相,越來越多的茶園都開始打農藥、施化肥,但阿強依然在堅守,這位 “ 反共救國軍 ” 的後代,最大的希望是能把茶葉賣到中國大陸。

阿憶是美斯樂的咖啡種植大戶。戰亂時候,他的爺爺從雲南逃亡緬甸,後來,緬甸又打仗,他的父親又帶著他們來到泰北美斯樂。

阿憶已經不會說中文,說到家族的歷史,他只說:為了活著。

為了獲得國籍而在剿滅泰國叛軍戰爭中被地雷炸去雙腿的老兵們


阿強和他的茶園


第三代華人阿憶


同樣為了活著的還有將軍的後代。做旅遊生意的李祖耀,是泰北孤軍總指揮李彌將軍的侄孫。

1950年,一家人從雲南逃到緬甸,李祖耀出生在緬甸密支那,後流落到泰北第一個華人難民村——滿堂村。在興華中學畢業後來到台灣,自費半工半讀念完高中,終於考上台大,卻因經濟壓力而在第二年休學。為了改善家境,李祖耀到日本打工六年,後為照顧家人又返回泰國。

因為語言優勢,李祖耀在泰國和緬甸從事旅遊業,並承接日本遺族會中的日本老兵和陣亡日軍家屬組成的慰靈團到緬北祭奠。李祖耀接待的客人、客人憑弔的對象,正是抗戰中先輩保家衛國的死敵。

李祖耀的生意受到很多人的質疑,我們就此和他有過深談,最核心的只有一點:為了活著。

李祖耀上學的滿堂村,也是泰北一個較大的華人村落,位於當地著名景點睡美人山下。睡美人山,有著一個無比美麗動人的傳說,而它被更多的中國人知道,是因為前不久發生的12名孩子和一名教練被困的洞穴,就在山腰。

在泰北考察的最後一天,我們和夥伴們碰巧經過救援現場。終於忍不住問現場人員:你們會埋怨那個帶著孩子們進山洞的教練嗎?所有人的答案竟然完全一致:不會。

再一次追問:難道一點都沒有嗎?

一點都不會有,他又不是故意的。他們說,不僅如此,還有很多泰國民眾感激這位教練,是他在面臨危險的時候,保護了孩子們的生命。

之所以不停探究這個問題的原因,是覺得,如果這件事情發生在中國,那個教練可能會被口水淹死。

回到國內,看到滿是戾氣和互懟的朋友圈,不停地懷念在泰北的日子。

也正是這個充滿包容的文化,讓那一群群被擠出歷史的中國人,有了立足之地。


李祖耀講述自己的經歷


洞穴救援現場記者報導


在泰北,還有很多和中國人有關的故事,龍哥的戰場將陸續為讀者奉上。

說得再多,不如你親身體驗。

轉儎自大陸網站 : 龍哥的戰場

原標題 : 重返異域,尋訪一群回不了家的中國人| 止戈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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